2021華岡文學獎 小說組佳作
下車 文學四A 吳楒祺
聖誕夜的晚上,到處都掛滿五彩繽紛的燈泡,身為公車司機的他為了融入這熱鬧的氣氛,特意裝扮成聖誕老人的模樣,頂著濃密的白鬍子,駕駛一個小時只有一班的公車,從位於鬧區的起始站往住宅區開。 從戲劇系畢業的他,在大學期間大放異彩被所有人都看好,相信他畢業後肯定是朝著演員這條路邁進,而他也是這麼期許自己的,但現實總是逼得人妥協,學校的歷練根本拿不上檯面,沒有人在乎那個,他到處試鏡都碰壁,家裡催著他找工作,他看著班上的同學漸漸在戲劇圈嶄露頭角,自己反而顯得抬不起頭來。在一次試鏡被導演狠狠地說完他根本不適合當演員以後他就決定死了這條心,回家的路上他花了最後一筆奢侈的費用在咖啡上。 他對著外頭因為寒冷而縮成一團準備上車的乘客說著聖誕快樂,順便露出燦爛的笑容。不一會車內塞滿了人,整台公車充斥著各種歡笑聲,正當他準備將車門關上時,最後擠上車的女人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女人自帶一股淡淡的玫瑰香,有著一頭深咖啡色及肩的頭髮,穿著黑色的羽絨大衣,腳上穿著白色運動鞋。能感覺到光是擠上車就花費她不少力氣,她顯得有些疲憊低著頭抓著駕駛座右後方的扶桿。 他關上車門,還有五十秒的紅燈。 他轉頭對著女人說:「聖誕快樂,小姐。」但她只對他點點頭,他並不滿意這樣的答覆,他瞄了眼紅綠燈還有二十秒,他再次轉過頭。 「小姐,這台車是往北住宅區開,妳可能搭錯囉!」 他看到女人一臉困惑,隨即將擋住自己的白鬍子向下一拉,露出充滿笑意的臉。「王妤,是我。」他喜歡眼前的女人瞪大雙眼看著他。 「你怎麼在這?」看得出來她有點驚訝。 紅燈轉錄,他回身換檔踩下油門,公車震動了一下開始前進。 「我也沒想過再次遇到妳。」他一邊開車一邊說,他趁著空檔瞥了眼鏡子,王妤的手正好按下下車鈴,下車鈴聲短暫響起,是聖誕歌的前奏。 「這麼快?」他面露訝異,王妤沒有回應背對他站在門口等待,他刻意放慢車速,他知道她發現了這點,她的右手緊抓在下車鈴的位置,焦躁的摳著手指,眼睛死盯著不遠處的站牌。「也許我現在下車會比較好。」 「別這樣,我們這麼久沒見了,聊聊也好。」他輕聲的求著。 公車到站他望著王妤的背影好意的說著下班車還要等一小時,隨後便按下開門紐,外頭吵雜的聲音突然竄進公車內,他向著陸續上車正拼命往後方擠進去的乘客說聖誕快樂,還從聖誕襪中拿出棒棒糖遞給一位還沒上車就在哭鬧的小男孩,男孩看到糖果破涕為笑的牽著媽媽的手往公車內走。等他回過神來她還站在原位摳著手指,他不想讓她有多一秒的猶豫機會,飛快將門關上繼續行駛,後頭傳來嘆氣聲,他笑著把白鬍子戴好,嘴裡哼著聖誕歌。 他知道這是一個好的開始,至少她留在了車上。 「我還以為你會在戲劇圈,沒想到你居然在這。」王妤說。他對她聳肩表示無奈,太多的人都和他說過相同的話了,還對他露出同情的眼神,他討厭別人那樣看他,他不覺得自己可憐到需要別人關切,尤其是知道他過去的人。 「其實現在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啦,不說我了,妳現在還在劇團嗎?」 「沒有,現在算是自由接案的那種。」王妤小聲地說完他突然驚呼,前方的車子因為紅燈突然急煞害得公車也跟著煞車,他按下喇叭,車子突然傳出十分渾厚的喇叭聲,他咒罵了幾句後笑著從後視鏡看向王妤。 「沒嚇到妳吧?」見到王妤搖頭後繼續說:「挺好的,要繼續加油哦,下次我去看妳的戲。」 王妤略然慌張的解釋地說:「就是一個配角。」 「又沒關係,誰沒當過配角,我相信就算妳當配角也很耀眼。更何況……」突然後頭傳來短促的喇叭聲,他急忙繼續駕駛邊說。「說不定這次換我被妳吸引。」他還不確定這樣說是否合適,但一切都無法回頭了,王妤陷入了一陣沉默,而他希望下車鈴聲能再度響起,越長越好,最好都不要停下來。 車子過了一站又一站,上車的人潮還是不見減少,外面開始下起綿綿細雨,這時的公車正塞在一條主要幹道上,放眼望去全是紅通通的車尾燈一動也不動,他雙手離開方向盤伸了懶腰,順便偷偷用餘光瞥著頻頻看著手錶的王妤,他知道他得在空氣中還殘存一點挽回的氣氛時做點什麼。 「依現在的車況估計還要等上好一陣子,妳要搭到哪一站?」他等了好一陣子還是遲遲等不到回應,他按耐不住地將安全帶鬆開,直接將整個身體轉過去,王妤見狀瞪大眼睛一臉驚訝。 「你瘋了嗎?這樣很危險。」 他的半邊身子靠在駕駛椅上,他一臉認真的看著王妤說:「妳不希望我去看妳演出。」 「不是這樣。」 她身子向前傾試圖解釋。 「我看的出來,當我沒跟妳同台演出以後,妳就不曾邀請我去看妳表演。」他無時無刻都想踏入劇場,但當他下定決心離開以後,他再也不願意去看演出,當然如果是王妤的戲那就另當別論了,只要她開口他肯定會答應。 「我只會上場一下下而已。」王妤說完回頭看了眼車廂,車內還是十分擁擠,一個座位都沒有,她曾試圖移動位置,但總是身後的人寬大的背包橫擋在車廂中央,逼得她動彈不得,只好妥協繼續待在原位。 「我只是想看看妳,是什麼角色根本不是重點。」 「你不明白,那是對你而言,不是我。」王妤不願看著他。 「那是因為是妳,至於我,說真的其實我也沒那麼不在意。」他停頓了幾秒低聲的辯駁。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這麼說。」 兩人陷入短暫沉默,前方道路亮起綠燈,擁擠的車道開始緩慢前進,但公車卻毫無動靜的阻擋在車流中,宛如惡霸般蠻橫的停著,後方的車子開始發出抗議,但他卻無動於衷。 「年輕人拜託你專心開車,你這樣很危險!」坐在駕駛座右後方的老奶奶皺著眉頭用著大嗓門說著,引起全車人的注意。「要談戀愛等你下班再談。」 「我們不是情侶。」王妤連忙轉頭出聲反駁,說完就尷尬的不願直視他,他回過神沉著臉看著王妤又看向車上每一雙迎來的目光,說了聲抱歉以後轉身回位繫上安全帶,前方的車子已經往前進了兩三個車身,他踩下油門車子繼續前進。 「我們不該談論這個話題,要是有人檢舉你,你工作就要沒了。」王妤打破沉默。 「我不在乎,這點事情根本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更何況主管很器重我,要是開除我他肯定會心疼。」他側身從旁邊拿起一張紙向身後展示,示意王妤看。「我的班表排的最滿而且從不缺勤,今年還拿了優良駕駛獎,要是他要我離開,那我的同事絕對會先走人。」他邊說邊把班表放到一旁。 「也是,從以前到現在你做任何事都很得心應手。」 他瞥了王妤一眼。「要是每件事情都是這樣就好了。」 壅塞的車流逐漸舒緩,公車順利的打了方向燈下了主幹道,一離開以後周圍的景色便從五彩斑斕的高樓大廈,漸漸變成一棟棟散發微弱光亮的矮房。乘客開始下車,車廂隨著愈靠近住宅區人越來越少,外頭只剩下道路兩旁的街燈映照著馬路,這裡絲毫感覺不到聖誕氣氛,路上冷清的連隻貓都看不到,而這台充斥過節氣氛的車子宛如一位不速之客意外闖入,試圖改變卻徒勞無功。 他看著王妤離開自己的身邊,往車內唯一的空位走去。 「等等。」他出聲叫住她,王妤停下腳步但沒回頭。「妳還沒告訴我妳要在哪一站下車,萬一妳睡著了我可以叫妳。」她想了想報出站名,接著坐到離駕駛座不遠的位子,脫下身上的背包和外套,露出底下的灰色薄長袖,他看了她幾秒將心思拉回來。 紅綠燈開始變得頻繁,車子沒行走多久又得停下,走走停停的讓他感到厭倦,他無聊的開啟手機滑了好幾遍歌單,最終播上了《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歌曲,優美的聲音開始環繞在整台公車上,乘客看了他幾秒也就習慣了,唯獨有一道目光感覺始終望著這個方向,他從鏡子往後頭看,他不意外的在鏡中與王妤的眼神交會。 「我以為妳已經睡了。」他說。 「我也希望如此,你放這首歌真的很過分。」 他不用仔細體會,就能猜到她真的在生氣。「沒別的意思,我只是現在特別想聽歌。」當他脫口而出時其實有點心虛,他知道他為什麼想在這時間聽這首歌,甚至會忍不住想哼起那充滿回憶的歌詞,但他不願意承認。 「世界上的歌有成千上萬首,但你選擇了這首。」 紅綠燈從黃燈瞬間切到紅燈,他重重踩下煞車,公車發出難聽的煞車聲,王妤的身體往前一傾險些撞到身前的橫桿,倒是後頭的情侶反而抱得更緊。 「我現在就想聽這首,而且就算我是故意的又如何?當初是妳不告而別,就在我們演完羅密歐與茱麗葉後沒多久,還真是應驗了戲散人散這句話,我身為一個被拋棄的人,聽歌撫慰心靈不過分吧?」 「你沒必要這樣。」王妤皺著眉頭。 「當初是妳先愛上我的。」他轉頭看著王妤。 「當初是當初,人總是會變得,總不能一直活在過去。」王妤說著。 公車停下來他開啟車門並用廣播器喚醒熟睡的奶奶,奶奶瞇著眼腳步蹣跚的拿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抓著扶手下了公車,後來還有為數不少的上班族也接連下車,最後車上顯得有點冷清,偏僻的馬路紅燈的秒數原比鬧區來得長,秒數正從一百秒往下倒數。 他低頭看著身上的聖誕裝扮一眼。「說的還真是一點掛念都沒有,要是真照妳這樣說,那我也許根本不需要執著這些。」 「我以為你會明白。」 「那是妳以為,我根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他將左手從安全帶中伸出來,扯下臉上的白鬍子和已經變得歪斜垂落的聖誕帽,並將身上的紅外套脫下,側著身子從駕駛座旁提起一個袋子,將衣服全部塞進袋子裡扔回原位,正想回身坐好餘光卻瞥見掉在駕駛座縫隙中的一頂帽子,他停頓了幾秒,遲疑的伸手把帽子撈起來放到放到在自己的大腿上,手輕輕的撫摸著。 「竟然在這,我以為它已經從我生命中消失了。」 「你手上拿的那頂該不會是……」王妤探頭疑惑的問。 「是妳親手縫的那頂,沒想到它始終在那沒離開。」他猶豫了一下後將帽子戴在頭上,那是一頂咖啡色八角帽子,看得出來年代已久,帽子邊緣處有些破舊,整體色澤也很黯淡。他朝著手機螢幕的反光稍稍撥弄頭髮,讓露出來的瀏海撥向同一邊。紅燈還有三十餘秒,他從後視鏡看到神情複雜的王妤。 「怎麼樣?現在的我應該跟那時候長的差不多。」 「這頂帽子我以為你早就丟了。」 他稍微喬了帽子的角度。「我以前蠻常戴的,因為我一直在等一個時間點,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以為我不需要它了。」他深情複雜的望著她。「但現在看來變的是妳不是我,我依舊可以是這個樣子,畢竟我從沒離開過。」 他凝視著王妤希望從她身上獲得一些肯定,因為他一直認為自己已經走出另外一條路。如今他感覺自己像是被困在公車裡,每天循環的開著車駛在一條無法轉向的道路上,陰影處永遠有一塊不願割捨的疙瘩,但如果她喜歡這樣,他會甘願困在這。 「但我不想要,你不明白,我喜歡的根本不是那樣的你。」王妤蹙眉撇過頭不願意看向他。 「妳在說什麼?」 「我說你肯定是誤會了什麼。」她強調的說。 「開車啊司機!」後面的年輕男子不耐煩的說,對話再度被打斷,他嘆口氣回過身繼續開車,思緒裡全都是剛剛王妤說的話,他希望她繼續說話,但她始終緊閉雙唇。他不得不繼續開車,原本以為王妤會喜歡他這個模樣,但顯然事情不如預期,現在的他渾身感到不自在,腳不由自主的猛踩油門,沒多久車速快的讓人緊張,後頭傳來一位媽媽的驚呼,她正緊抱著懷中熟睡的男孩。 「喂,你在幹嘛!」王妤連忙起身走到他身邊抓住他的肩膀,他回過神用力踩下煞車,車身猛然劇烈搖晃了一下停住。媽媽抱著男孩站起身驚魂不定的往他的方向走來。 「抱歉。」他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你這人怎麼搞的,開個車冒冒失失,要是出事怎麼辦?你有辦法負責嗎?」媽媽輕拍懷中男孩的背。「麻煩你靠邊,我要下車。」 他麻木的將車開到前方的站牌停下,母親一邊碎念一邊走下車,熟睡的男孩手上還緊抓著不久前他給他的那根棒棒糖,旁邊的乘客見狀也紛紛跟著下車,公車在站牌前停了好一陣子,車門一直開著,公車只剩下王妤,她站在他旁邊沒動。 「現在如你所願了,妳還待在這幹嘛?。」他將帽子摘掉往駕駛座旁邊的縫隙一塞。「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如果被辭退我可以再找下一份工作,我可以做好任何一件事。」他頓了一下看著面前的方向盤。「只有今天是個例外。」 「不是那個問題,我有話要跟你說。」 「但我沒有話要說,下班車正往這邊開,妳可以下車等,反正妳應該也不打算看到我。」他從駕駛座起身,王妤被迫往後退到車門邊,但他還執意繼續前進,最終她不得已的站在路邊台階上。外頭冷風颼颼,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泥土味,雨打在王妤不停顫抖的身上直到浸濕了她的衣服,再也聞不到那絲絲縈繞的香味,她抿著唇,雙頰冷的發紅,兩人站在車門邊僵持,她得微仰頭才能盯著他看,所以她退後一步,試圖讓兩人保持一點距離。 他看著王妤的動作遲疑了一下跟著走下車,兩人的差距頓時小了許多,王妤見狀無奈的搖搖頭。「你始終不明白我介意的點是什麼。」 「我認為我已經滿足你想要的樣子了,哪裡不對?」 王妤看向他。「我喜歡的一直以來都不是裝扮成角色的你,而是站在舞台上的你,即便現在成為了公車司機,仍舊能給乘客帶來歡樂。我知道這樣的我很愚蠢,但我控制不住,那讓我感覺自己很渺小仿佛永遠只能仰頭看著你,所以我才決定離開。」他以為他可以聽到更多挽回或道歉,畢竟他替當初的不告而別想了很多理由,但最終她說出來的話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他深吸一口氣。「就因為這樣?」 他從沒想過會有人這樣看他,畢竟當他踏入社會後,原本自以為能讓他一帆風順的光環早就被現實破壞得一文不值,如今的他才是那個可以不告而別的角色。 王妤雙手環抱於胸來抵擋寒氣,低著頭不敢直視他。「我一直想跟你說,我有男友,下個月要結婚。」 他沉默了幾秒。「原來如此,那妳早該跟我說,而不是讓我就像蠢蛋一樣還試圖挽回。」他轉過身走上公車,把王妤放在座位上的衣服和背包遞向她,還將大衣披在她身上,最後回駕駛座拿來了一株假的紅玫瑰遞給王妤,她伸手接過但表情有點驚訝。 「熟悉吧?這朵玫瑰花就是當初演戲的那朵,我一直放在車上,沒想到有一天能再次把花遞給妳,別想太多。」男人停頓了幾秒。「聖誕快樂,還有……恭喜妳。」 他轉身坐回駕駛座把車門關上,將手機音量調到最大,悠揚的音樂傳遍整台空蕩蕩的公車,接著他踩下油門,左手一撥讓方向燈亮起,頭也不回的將車朝右邊小路拐去,這次他決定換條路走,就算繞遠路也無所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