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華岡文學獎 散文組佳作
兩山之間 法文三 宋宛霖 兩山之間,有盆地,城市蓋在盆地中,冬夜閃著螢螢燈火,夏日則日日噴著蒸氣。城市中長著一棟棟大樓,地底下埋著一條條地鐵,輸送著一波一波的人們到各式各樣的目的地。 我的目的地是山。出發是山,回程也是山。 5:55 A.M昏暗的路上,分不清究竟是日或夜,有時目光穿越兩旁高大的楓樹,遠方的城市還未甦醒,與灰濛的天色混成一片霧靄的色塊。 睡眼惺忪剛起床時,打開手機,螢幕亮著的光有些刺眼,顯示著今日的天氣,還要另外輸入目的地的幾個字,那裡降雨機率70%的日子佔了大多數。降雨、颳風,在盆地城市中輕易感受不到。踩著防水高筒靴和雨衣在地下鐵中穿梭的自己,大概總顯得特別突兀。每次有人聽到這來回長達三小時,甚至更多的通勤時間時,嘴巴都會先張得大大的變成一個o型,我不是非常喜歡那樣的表情,因為通常這代表著,自己需要花些時間解釋其實對方並不非得了解的事情。 三個小時,有時的確使人疲乏,但習慣後也就好了。無非是把180分鐘切成長長短短的各種時段,置入不同限縮的通勤空間,車廂中、隧道裡…隨之搖搖晃晃、傾斜、前進著。在這兒,每個人都有自己打發時間的方式。 我有時會偷偷地望向隔壁座位乘客手中發亮的小方塊,那裡頭顯示著不同的照片、社群網站、影片、小說… 螢幕光發著亮,仿若一盞盞地從這黑暗的隧道中,連接到外頭的無數個世界。 法文裡頭有一個字叫做seuil,是通道、入口的意思。比如在進入一間房間前,被門隔出來的那塊區域,平時關起時便只是一個平面,只有當門打開,seuil才會產生,連結著 裡 與 外。 不知道車廂中的seuil在哪裡?應該如何計算?是每個人腦中的精神世界,換算彼此實際的物理距離嗎?還是雙眼與螢幕相差的公分數,換算網路世界和現實生活之間的差距呢? 小時候看多啦A夢,深深著迷於時光通道的場景。牆面顏色亂七八糟的,我總愛想像,如果把鏡頭定格Zoom in,會發現其實那些色塊,是縮小後仍在流動的一個個記憶及瞬間; 曾經發生的事件被擱置在通道中,沒有終點地持續重播著。 自己勉強可算是在山裡頭長大的小孩,唸的小學不是公立,在台北南邊的山中,小一下學期,家裡搬到了離學校三十分鐘車程,同樣位於南邊郊山的社區。那時山下的城市對自己來說,是腦中極少出現的一個區塊,甚至無法完整地意識到那樣的存在。 上了大學後,學校和家遙遙相望,都是山區,一個在台北北邊一個在南邊。放榜後,我打開Google map,輸入文化大學幾個字,瞬間,原本存在腦中模糊而遙遠的印象,因為螢幕上顯出的實體距離而突然真實了起來。「啊...原來在這裡呀...」心裡當時如此想著。幾個月後,導航螢幕上那條紅色的路線規劃,成了自己的日常,一天四次,下山/上山/下山/上山。搖晃著,昏昏沈沈的。就這樣習慣著新的生活場景,在南北之間如此來回,那一年,時時有種自己就要被淹沒的窒息感。 大二時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朋友聽了都微笑說:「住山上很好,一定很舒服。」對我來說,其實山在居住地這一塊本就是常態,只不過是從一座換到另一座而已。後來發現其實就算都是山,也不見得一模一樣。 空氣的味道、植被樹木的形貌、天空的顏色、雲的形狀、雨水的節奏和風呼嘯的聲音都不同,甚至當沒有聲響時,安靜的感覺也有差異。 曾經和一個朋友談起了這件事,她高中時讀的學校也坐落在所謂的北區,而家裡住的則是萬隆一代,我們一致同意北區的空氣是硬的,總有種莫名的秋高氣爽。而南區大概以公館、溫羅町一代作為界線,一回到這個界線中,空氣頓時變得柔軟,沒去過秦淮河的自己,把那樣的溫柔想像嫁接了上來。 其實兩山之間講的,究竟是之間還是山呢? 山對自己來說,是生活的場域,大部分的事件都在這裡發生。但兩山之間又是如此迥異,無法歸類到一處。南山像是私底下的自己,而北邊則代表某種需要勇敢起來面對、有所追求的時刻。 兩者之間的狀態,是斷裂、突兀的。畫面可能像高達的電影一樣,充滿了跳接,將多數角度及內容類似的畫面以生硬的方式組合起來,一幕一幕的過去。時空的不接續感,讓人覺得在那樣轉換的過程中,也許遺失了什麼重要的事物也說不定。 而承接、保管著這些事物的,大概就是seuil吧,台北這個城市,就是我往返兩山之間的seuil。 一個半小時的去程是一種穿越,早上五點從各種意義上都很赤裸的自己,洗漱、化妝、換衣,踏出家門,搭著公車、捷運,那樣的時間進程將自己超渡到了另一種狀態—一個更精明、更強悍、更求全一點的自己。等到一天結束,疲憊的下山,在載滿與自己同樣疲憊人群的車廂中,把早上披在身上的東西一件一件剝去,再將那些懶散、脆弱又柔軟一點點的自己,一片片地撿回來。如果對著這些過程按下暫停鍵,可能也會像多啦A夢的時光機一般,通勤的幾百個日子組成了一條顏色亂七八糟的隧道,放大再放大,裡頭藏著一段段重複上演的情節。 出了捷運站,可以聞到比起城市中冷個一兩度的空氣,再次搭上公車,再次搖搖晃晃的上山,那又是另一個seuil,標的著廣義的 家的範圍。踏上那條植著楓樹的道路,天色和出發時同樣昏暗,公園中的國旗早已降下,而入夜後的臺北,隱隱的閃閃發亮,在遠處發出某種轟隆隆的聲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