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華岡文學獎 散文組佳作
反季戀人 文藝四 李昕
再度和Tsubasa坐在餐廳吃飯,都是多虧蕾拉,多虧蕾拉站在一個中間朋友的位置,恰到好處的位置,才能讓他維持優良形象,正當且紳士的形象,提出邀約,而不彰顯我們兩人十足的默契。 Tsubasa剛被女友甩掉,此時那位女孩已經變成前女友,跟我一樣的身分。我和那女孩沒什麼不同,我們都是甩掉他的那一方,唯一不同的是,女孩劈腿,而我沒有。在Tsubasa二十幾年的人生當中,陸續交過不同的女朋友,女朋友們長相、個性、談吐、姿態都必然不盡相同,但不約而同的是,彷彿被下了詛咒般,每一次都是Tsubasa接到不續約的通知,他總是被甩的那一方。其實能否分辨出哪個女孩並不重要,因為她們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她們都是Tsubasa打從心底,真真切切喜歡的女孩。Tsubasa是真心的,任誰都看得出來,他的愛是毫無保留,傾盡全力狠狠地使這股愛的浪潮淹沒彼此,不帶一絲雜質。 我們三人相約在連鎖壽喜燒店,適合聚餐的地點,他一邊招呼我和蕾拉一邊請服務生送菜送肉,他涮肉涮得很勤,一點都不需要我們動手,火力開到最大,熱氣蒸騰直上。 我要吃牛,壽喜燒就是要吃牛啊,蕾拉指使著,徹底把Tsubasa變成她的御用奴僕。我正要和她解釋Tsubasa不吃牛,只見他的筷子早已敏捷的夾取幾片牛肉,專業下鍋燙熟。沒關係,他說,共鍋沒關係的,只要我不吃就好。是喔,我嘴上草率回應,眼睛卻離不開他熟練的動作。我看著他手持筷子,專注且小心翼翼從盒中夾起牛肉,努力不讓解凍後過於纖弱的肉片撕扯破碎,再輕柔地於湯水裡微微沖涮,最後精準夾起,完好無缺的肉便安安然然躺在蕾拉的盤子裡了。一片一片的肉,牛肉,他不吃的肉,霜降牛、雪花牛、紐澳牛,在他眼中根本差不了多少的肉。即便如此,他還是那樣謹慎的對待他們,如呵護寶貝般細心照料,突然,我覺得食物難以下嚥,鍋裡泡泡激烈沸騰,水霧蒸氣濃到無法控制的阻擋在我倆之間。 和Tsubasa相遇時才小學,那是一所從幼稚園到國中的一貫制學校。我們在樂團認識,他大我一屆,吹薩克斯風。接著他失戀,我則成為安慰者角色,後來不知怎麼地我也喜歡他了,升上國中後順理成章的在一起,很多戀愛故事不都是這樣嗎? 時年我十二歲,他十三歲。 早戀的孩子沒有作夢的權力,他們被置錯了季節。就像要在冬天吃西瓜,想在夏天喝草莓奶昔,不是不可能,但並不怎麼美味。花、蔬菜、果實,大自然自有一套生存法則,告訴他們的下一代該在哪時散播種子,隨風飛揚至何處尋找更適合繁衍的場域。早熟早爛的那一型往往還來不及裝箱進貨車,就已經被提早丟棄了。 被丟棄的愛情。剛萌芽即受摧折的愛情,我與Tsubasa的愛情,從動心那一刻起,就注定敗象死亡。 是否為愛情其實還說不準,畢竟評判權並不在我們手上,評審告訴你不夠資格參加比賽,因為不符合標準,沒有參賽權,何來爭執輸贏。但他們會嘲笑你,並不張揚的嘲笑,而是以指導者身分教導你的不自量力。第一步,便是要你先學會羞恥。 女孩要學會羞恥並不是件難事,從小到大社會不厭其煩的提醒你要如何知曉羞恥。短於膝蓋的裙子是羞恥,露出白色以外的內衣痕跡是羞恥,這些耳提面命於我來說輕而易舉。「你一直都很節制。」曾有人這麼對我說過,但他不知道的是,過於明顯隆起的胸部是羞恥,提前到來的初經是羞恥,太早邁入成熟的身軀與思春之心,仍然是羞恥。 羅密歐與茱麗葉效應。就算流言蜚語自牆孔縫隙間秘密流洩,在愛情宣誓重任之當前,情人理應更加攜手向前,不顧一切。 在班級裡我是出了名的乖巧柔順,大約Tsubasa的班導也聽說了這回事,要我去和她談談。在這之前我已耳聞過幾個因感情事被她約談過的學生,做好場面會十分難堪的準備赴約,未料她十分和氣,好言好語的列舉各種我們不該在一起的理由,更說像我這樣文靜懂事的女生,和其他不守本分胡搞瞎搞的女孩子是不一樣的。約談結束後朋友擔心的問我如何,我說還好,沒怎樣,她們說怎麼可能,之前的案例都是以八點檔規模的戲劇張力了事。多年後我幾乎要忘了這段插曲,如今卻能明白當時何以倖免於災,「你一直都很節制。」是這句話救了我,是這句話使我看起來體面,使我看起來單純,使我受教的程度遠大於其他不知羞恥的女孩們。似是回應了這份期待,很久以後回到學校,那位老師玩笑話的問我是否交了男朋友,評審似乎認為是時候了,可以入賽,然而我搖搖頭,笑著說不想交,一如往昔像他們所嚮往的聖女般貞潔無暇。 這些事情當然沒有和Tsubasa講,我只是避著他,儘量地甩開他。Tsubasa是不會懂的,對一個沒有優異成績、足夠勢力的年輕女孩子來說,接受乾淨純潔的洗滌是唯一保護自己的方式。 然而更大的危機還在後頭。 Tsubasa生了一種病,這種病很特別,像一處巨大黑洞,底層漩渦不停捲食著戀人的生命力。Tsubasa不是故意的,任誰都看得出來。何況像他這般優秀的人,居然是那麼一心一意,那麼透徹的只愛著女朋友,好叫旁人不勝羨慕。幸運的女孩,一旦成為了女朋友,便會被他精巧安放於心臟之中,你就是他的全部,沒有人能質疑這份心意的純度。 他是怕寂寞的人,於我之前還交往過兩任學姐,都不長,且兩任都以劈腿終結。但沒關係,還有很多女孩子在排隊,等著被他愛。在不安全感的加持下,情況愈演愈烈。你不喜歡我了嗎?喜歡,但現在不行。還是你喜歡別人了呢?沒有,不是這樣的。我無法抵擋苦苦哀求的眼神,卻好幾次都想以此理由了結,我知道那樣會比較輕鬆,可是我不想,何況Tsubasa沒有做錯任何事,我也沒有,但為什麼會這樣?我把這歸咎於我的自私、懦弱、幼稚。甚至是「無法接受一份完全的愛」。我對Tsubasa滿是虧欠。 升上高中後,他才逐漸沒有回學校來看我。透過旁人打聽才知道,幸運寶座的位置默默過讓給另一個女孩了。然而,毫不意外,那位女孩最後也以劈腿結束了Tsubasa 對她的愛戀。說也奇怪,我默默參與了Tsubasa的每一場分手擂台,若是他維持在有伴階段,兩年三年,我們是絕對碰不到面,但只要他又失去摯愛,我便如獲召喚,翩然出現在他面前。 巴夫洛夫的狗,制約與被制約。衍伸出來的禁錮讓Tsubasa往後不停地尋找佳偶良伴,而我則成為了戀愛絕緣體,再沒與人建立關係。 我想我大概是太老了。老到看著身旁的朋友們一個接著一個談起戀愛,卻依然裹足不前。她們在最適切的年華用盡青春與人相愛,可是我沒有了。彷彿齒輪生鏽,停止運作,來來去去的年輕生命在我身旁流動著、輕盈著、跳躍著,好耀眼好耀眼,可是我沒有了。 Tsubasa最愛說「你一點都沒有變,就和以前一樣,我第一次遇見你時一樣。」他不知道我停滯的外表下早已腐朽衰敗。人們老誇我「在臉上找不著一絲歲月的痕跡,像個孩子。」他們不知道我童稚的幼嫩下早已被福馬林浸至發臭。 時間停止了。 音符一個接一個摔落五線譜,車速過快,肇事現場屍體成堆,樂曲戛然而止。指揮說,擊樂的大鼓搶拍。指揮棒正對著我,眾目睽睽之下,我瞄見遠處Tsubasa在偷笑。後來他和我說,聽到時原本想照原速繼續演奏,但大鼓的聲音太明顯了,大家都丟了拍。 「這下我也和你一樣搶拍了。」他說。 出餐廳後下起了雨,還能忍受的程度。蕾拉沒帶傘,卻堅持要借一把走,她說今天背的是跟媽媽借的名牌包,不能淋到雨。Tsubasa給了他的,蕾拉就去等公車。我們撐傘一路走去搭捷運,今天一直有種怪異的感覺,說不上來,像蟲子爬滿身,有點不安。 週六晚上的捷運車廂人滿為患,我們沒有位置坐,挨著彼此站握吊環。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他依然埋怨自己的愚蠢,不該給那女孩第二次機會。 「你該給她點空間,你總是太愛一個人了。」我說。喉頭有些酸疼,如魚刺卡住。 「可是,愛一個人又不要太愛,這不是很奇怪嗎?」他半瞇著眼,眉宇間盡是對情人的困惑不解。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其實一開始或許沒那麼喜歡,但交往後我總是會變得很喜歡、很喜歡那個人。」 「也許,這是一種缺陷。」 他苦澀一笑。或許她也是這麼想的吧,Tsubasa 低垂著頭,無意識說出那女孩的名字,有些朦朧的輪廓。我不敢告訴他究竟翻過多少次那個女孩子的照片資料。 他靠得很近,我有點緊張。已經很久沒和Tsubasa這麼接近了。他穿了我最喜歡的白襯衣,身上溫度隱隱約約的擴散,傳遞過來。吐息間盡是屬於他的氣味,熟悉感窸窸窣窣搔得我耳朵好癢,過熱使腦袋感到暈眩。我想我一定是發燒了,耳不聰目不明,連車廂吵雜的說話聲,即將到站的廣播音量,都漸成微光模糊周遭。 霎時間,我覺得好像回到了十二、三歲的年紀,那個天真卻已經懂得太多的年紀。少年依舊,少女亦然。我明白得到這個位置後,就能成為他的唯一,但我不想同其他女孩一起變成唯一。以前的我不知道,現在我知道了。愈靠近彼此,愈感到悲傷。即使本能是如此的誠實,積極宣揚你們是多麼適合,多麼渴望對方的溫度。 危機四伏的交纏。如果我上前擁抱他的話,他一定會緊緊不放開。 可是我沒有。 交往時我們只有牽手擁抱,沒有接吻,說來好笑,那時我認為親吻是只有結婚才能做得事。就因為他對我所知有限,才能一直保有期待,我深諳此道,所以並沒有說破。我一向是個節制的人。 回到家後Tsubasa打電話給我。 「我剛剛其實想和你提復合。」 「我知道。」 「不能再試試嗎?」 「我不吃回頭草的。」 電話裡的他傳來低低的笑聲。 「我只是寂寞了。」 得不到的最美,值得你花一輩子去想念。 其他都是更之後的事情了,我出國,Tsubasa準備研究所。他考上第一志願時,我人在中國交換玩得不亦樂乎。fb上發現他與朋友介紹的一個女孩子穩定交往中,拍照放閃,好不甜蜜。我們沒有再碰面,無言的默契。直到某天接到蕾拉來電。 Tsubasa約吃飯,你來嗎?一條如蛇般的長鏈自心底竄出,詭奇銀光誘引著獵物甘願受枷鎖套牢。我知道不能繼續了,我必須掙脫束縛。 「好啊,什麼時候?」 可是我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