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華岡文學獎 小說組佳作
春生 而秋風吹落了樹梢的枯葉,屋簷落下的雨順著瓦片打在水缸的邊角,偏離了水面。飛濺而散的珠子碎了一半,一點飛星打在平靜的水裡,起來起了一圈圈不算大的漣漪,剩下的一半順著粗陶的缸面流下,給青石上暈了小層的墨色。 年邁的人佝僂著身子,背已挺不直了,她吃力地把房門關上。土黃的麻繩繫在鋥亮的把手上,繩已經有些松了,邊角的毛邊泛起,染著一層灰痕,有點蔫了的髒髒的模樣。 她奮力地把門拉緊,手指貼著些發黑的布膠帶,指尖上粗糙又拙劣的捆著,她把鑰匙塞在右邊的口袋,一顫一顫地扶著石灰墻走,她抬腳跨過門檻有些費力,身後有人聲喊著,“儂咋唆去。” 她回頭有些慍色,“儂管嘎多咋唆啦。” 然後依然是執拗地向前走。 後頭的人轉過頭,“伐管儂。” 秋季快過去了,她跨過門檻,開了灶房的門。門是鐵皮的,一側老舊的木上打著幾個釘子,有些彎曲得扭著,她取下扣在釘子上的幾層布繩。 門半開著,字門縫裡透著一縷陽光,留下了濃重的半重的影子。 她坐在籐椅上,背後的墊子早已有些軟得變形。她坐上去,有些笨拙而小心的從後面的櫥櫃裡區裡半盒膏藥,她打開,藥味重的很,濃稠的黑色的固體凝在粗糙的塑膠小盒底,她用指尖挑了一小塊,抹在爬滿皺紋的開裂的指節上。 動作仔細而慢,她似想起了什麼,持著開著蓋的藥膏,看向玻璃窗外,橫欄的鐵已經繡了,窗外不過僅能見伸展的一條枝丫,連天際也被土色的房子隔住了,灰濛濛的一片。 她透著渾濁的眼看,一邊桌上的橘貓靈巧的跳下,在地上踏著輕靈的步子,尾巴翹的高,它嗅過腿間膝蓋,鼻子聳動,又聞到了手上濃重的藥膏味,一轉身又跑開了。在一邊矮椅上團成一團,聞著背後的尾巴。 窗外的風景依然如舊,只有空落落的樹枝點著幾篇綠葉,割裂了碎片,有著一股別樣的生氣和死意。 握著膏的手指輕顫。眼卻還是看著的,含著些不明的水意,灰暗晦澀。 女孩穿著新的裙子,腳上還有擦得鋥亮的皮鞋,她跑跑跳跳走在簷下的走道裡,新的牛皮底踏著石板咚咚響。裙擺一晃一晃的,好像只靈巧的雀兒。 “阿英。” 女孩聞聲回頭,“姆媽。” 面前的女人穿著款式簡單旗袍,料子卻好,她微蹲下身,能嗅到淡淡的香水味,她說,“今天要去學校,知道嗎?” 女孩點點頭,“知道。” “到了學校要聽老師的話,不要耍脾氣。”女人叮囑著,然後給她絞了麻花辮,女孩掛著單間的藍布包,她一跳一跳地走,鞭子在肩頭晃晃,夏日的光落在身後,有些扎眼,影子卻是濃的,叫阿英的孩子轉身循著自己的影子踩,然後轉身對女人揮手,“姆媽我走了!” 女人也揮揮手,笑容隱在陽光裡,隔著暑氣,有些虛晃,看不大清。 只是夏日好,水缸裡的荷花也開的好,在暑氣的午後搖曳著,婀娜多姿。 阿英踏著步子上學堂,她晃晃腦袋,想起小時候阿爸教的“映日荷花別樣紅”,可家裡種的是白色的,只有花瓣尖尖上透著那樣一點粉色,她搖搖頭,弄不明白也就不想,來接她叔叔拉著她的手,男人的手掌寬大,握著有些汗,她跟著走到不遠處的二層樓前,門口放著張木桌,邊角木屑鬆鬆垮垮的掛著,破舊的桌子上留著深淺不一的小孔。 一個年邁的老先生坐在桌前,他拂了下眼鏡,他問,“會數數嗎。” 阿英有些好奇,她躲在叔叔身後,一手被牽著,一手拉著他的長衫。男人只是示意她上前,“老師問妳話呢,來阿英,上前頭來。” 女孩有些羞澀,探出半個腦袋,眼珠轉了轉,然後小心翼翼走到書桌前,老先生扶了一下眼鏡他道,“從一數到十二。” 女孩想了想,她的手捏著裙擺晃晃,帶著些奶氣地飛快報了一串數字。 老先生捋了捋鬍鬚,他說,“背首詩吧。” 阿英嘟著嘴,然後一字一句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 “更上一層樓!” 對方點點頭示意可以了,叔叔就背著孩子走出學校,阿英俯在他肩頭,她看著天際一片血紅色的晚霞,她道,“阿舅我要小兔子!” 男人抓著她的小腿,笑著,“哪有小兔子呀。” 女孩手指向天,嘴角咧著,“看!小紅兔!” 雲彩的邊際彎曲纏繞,散開又凝結的絮狀物在天空不斷變化重組著。 他順著手指的方向看,“阿英真聰明。” 童聲稚語散在不長的小道上,念起來頗有韻律,她的頭一晃一晃,辮子也一晃一晃,“小白兔真可愛,愛吃蘿蔔愛吃菜,兩隻耳朵豎起來!” 男人帶著溫和的笑意,“阿英今天背個老師的詩是什麼呀。” “唔,”她咯咯笑起來。 “白日什麼來著,” “白日依山盡!” “下一句呢?”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女孩子的聲音輕快地念叨著,“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路旁的香樟樹長得高大,熟透的小果子落下,被行人的步履踩碎,染的泥土地一片片小污垢,留著生腥的草味,並不甜膩,和著樟樹葉子發出的古舊味道,都融在夏日午後的陽光裡。 她打開木箱,樟腦的味道濃烈卻不刺鼻,和夏日樹一樣,簌簌地落著果,被人碾碎在塵土往事裡,木箱的銅扣安安靜靜打在老處,看不到多少芳華。 箱子裡是一件紅嫁衣,她取出來後撫平未留的褶皺,對著妝台的鏡子在身上比著,鏡子是老鏡子,她側過臉,斜著目光仔細打量昏黃朦朧的倒影。 外頭有人喊,“阿英。” 她應了一聲。 在花園的黃土地裡,她翹著腳在皮繩裡翻飛,辮子也一跳一跳,一邊的男生在傍玩著玻璃珠。 男生看了眼,陽光有些暖,他衝著女孩笑,女孩側過頭有些莫名其妙。 先生從教室裡走出來,“幹什麼呢,上課了!” 女孩偷偷做了個鬼臉,收了皮繩就往屋裡跑,男孩子回過頭,也往另一棟樓去了。 “阿英。” 來人的發有些灰白了,她應聲,“阿舅。”粗糙寬大的手掌拂在她肩上,他說,“好看,像你姆媽。” 他低著聲說,“田已經買了給妳作嫁妝。” 她低頭嗯了一聲。老人往她的肩上又拍了拍,“開心點。” 抬頭的時候,陽光透過木窗照下,留著細碎的浮沉,有些蒙昧又不知的心事。屋內老舊的味道依然還在,她穿著早就備好的紅嫁衣,門口的轎子上雕著花,垂下的紅幔帳密密麻麻繡著龍鳳。 她在小小的轎內掀起窗簾的一角,她回頭,老人在背後揮著手,依然是笑著的。她想起年幼的時光裡,被背著走在不長的小路上,影子很長,而時光走的快,眼底閃爍著光影,很快被漫天的炮竹聲湮沒了。 銅鑼敲得響,在江南不寬的石板道上,一切都熱鬧的很。她眼前是紅霧一片,有人牽過她的手,然後在夜裡點著燭火晃晃。 少年郎在日間的黃土地裡看著女兒家跳動的眼眉,然後在一處春雨萌動的日暮牽過她的手。 他送過的唯一禮物是打下的玻璃珠,他塞在女孩手裡又很快跑開了。兩人都沉默著不說話,旁邊卻是熱鬧的聲音,炸作一片裡是一顆有些飄蕩和不知著落的心情。 對家的老人也拉過她的手,“林家的姑娘生的真是好看。” 她點點頭,眼裡有些無措,然後低下頭。 院裡有貓跳過,她不會女工,也不做事,只是坐在院子裡晃著角,然後追著貓玩。屋簷下掛著銅鈴叮咚響,阿英抬眼看,又低下頭無聊地踢著石子。 男人在走廊的一旁笑,阿英回頭看,也笑。 “我在上海帶了香水過來。” 她搖搖頭,“又不新奇。” 他走進屋內,“大姨母想著妳什麼時候過去看看。” 她扭頭,“不去,我就在這兒。” “不想去上海買新衣服?” “反正你會帶嘛。” 飛燕銜泥在簷下做巢,嘰嘰喳喳繞來繞去,雙飛的燕子在巢邊停下,又往碧藍的天裡去了。 晚霞如火點綴著天際一片熾熱,阿英轉身看了眼說道,“這天有點熱。” 他也循著目光看,“是啊。” 今年的春季卻不落雨,乾燥的很,空氣裡多了點死寂如灰的味道,她眨眨眼,合上房門。 夜裡起了大火,燒的西邊的矮屋都焦了,人都驚慌地叫著,他起身,阿英有些迷糊,低聲道,“我出去看看,你在家裡。” 她點點頭,被角被人掀起有些空曠,她最後也坐起身,披了件大衣就往外頭看。 燒焦的氣味讓人有些難受,她隔著老遠看,來來回回有人被架著出來,已經看不清面容了。一旁蓋著白布,還有孩子坐在路邊哭,她走過去掏出手心臨時拿的幾塊奶糖,也不知道該怎麼哄,只是塞在他手裡。 遠處丈夫和幾個年輕人交談著,月很明亮,照的河水一片粼粼,前方還有濃煙滾著,長夜漫漫,而這場火已近尾聲了。 第二天他說,“我要去趟上海。” 阿英只是給尚小的女孩理著衣服,她教,“給阿爸說再見。” 女孩奶聲奶氣道,“阿爸再見。” 男人碰了碰女孩子的臉,她起身,“我送你吧。” 她在巷口的石灰墻前,女孩還不懂事,只是嘰嘰喳喳地鬧著,一旁的老媽媽哄著,男人回頭笑,他揮了揮手。 阿英在屋內坐著,很安靜,一旁的人推開門,她側過臉,任由穿著綠軍裝的人在屋內隨意翻著。她垂下眼。 她對鄰居的婆婆說了聲,“我要走了。” 然後她把女孩往前一推,頭也不回地往外走著。 女孩不懂,只是見著母親遠去的背影,她哭叫著,“阿姆啊,阿姆!”她手腳踢著,婆婆拽著她不讓她跟上前。 阿英只是一如既往地往前走著,全然不顧背後的哭喊聲。 院子已經拆的七零八落了,她在南邊的廂房裡有著大灶台,屋簷下舊燕巢還在,舊樓閣也不似新人了。 她低頭,點了一根煙。 一旁穿得時髦的女人走過來,“阿英。” 她轉頭,煙卻不滅,女人手上戴著新珠寶,她握住她的手,輕歎了口氣。 她渡過了不寬的海,而有人永遠留在了那裡。她抬眼,“大姨母還有什麼事情嗎。” 女人笑著,招呼她來沙發邊坐下,“來,陪我說說話。” 她點點頭。 這是她第一次來上海,一切好似也沒有什麼不同的,只是街上的女人都穿著的新旗袍慢慢變成了長褲和連衣裙,灰黃的料子替換了刺繡的長袍。陌生而又熟悉。 她往家裡寄了封信。 然後又回去把新買的菜洗乾淨。 她在灰黃的油燈下偷偷看著的連環畫換成了幾本舊佛經,香水早已經沒有味道了,她還是小心的收著。 也許在上海會是另一個重新開始的地方。 而她抽完最後一根煙,她說,“我要回去了。” 七八年,大姨母只是愣了下,然後從珠寶盒裡掏出一塊翡翠來,她說,“拿著回去吧。” 她又買了新的船票,飄飄蕩蕩回了江南的小鎮。 屋子早已不是老屋子了,陌生的孩子在舊屋裡跑來跑去,出來的婦女看了她一眼,有些遲疑和試探。她掃了一眼卻沒有停留。 她穿過弄堂去了難得剩下來的幾間小屋,隔壁的鄰居也花白了發,她推著女孩上前,“來,叫姆媽。” 女孩是猶豫了一下,又往後退了幾步,她走得有點顛簸,一拐一拐的。 她想起當年叔叔也是這樣推著她向前,她念白日依山盡。 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燙好的頭髮時髦,問,“上學了嗎。” 婆婆只是點了點頭,“讀了。” 她笑笑,想上前,女孩卻是哭的撕心裂肺,害怕的往後躲。她想再抽根煙,卻還是沒有。 日子還是依然不疼不癢的過著,她撿了木柴做飯,要了點剩下的秸稈,她坐在火爐前,裡面的火苗挑著啪啪作響。 女孩子一瘸一拐地也是怕了,慢慢把老物什賣給了舊貨販子,她們之間不冷不淡地相處著,冬季的南方下著雨,寒的透徹。 她用大灶燒了兩壺熱水放在外間,女孩子躲在被窩裡哭的厲害,然後擦乾淨眼淚,用熱水敷了腳踝,然後在清晨起來,貼著標籤。 還有幾畝薄地,也是半送著的給別的去耕了。 別家的窮男孩瘦削,經過簷下時她多看了眼,她放下撚著的佛經,她說,“不可以。” 女孩也是倔強地挺著頭,她突然想起自己出嫁的時候,送別的阿舅,漫天彩霞好,牽著的手很暖和。 她垂下眼。 男孩子雖然窮,卻是真的好的。 好的啊,好的就算了。 她看著院子裡跑來跑去的小孩的時候突然覺得大概這就是盡頭了,她在院前種了幾盆月季,新枝芽已經生了,水缸的水也乾乾淨淨,陽光很好,眼前的天際很藍。 平靜的好似一潭死水。 頭七過後,她們之間也沒有再可以說的了。 女孩大了,她也老了,而最年幼的孩子睜著眼,又想著自己還是年輕著的。 命運如此而已。 她擦乾淨眼淚,然後說,“阿姆我不要再嫁的。” 她也沒有多做安慰,只是倚著門抽了根煙,“隨便你。” 然後她走到舊灶台前,她跨過門檻已經有些吃力了,背也開始佝僂。她安安靜靜坐了一會兒,然後取出了碗櫥裡的糖果。 三個孩子,老大哭著,老二也哭,只是最小的紅著眼,抬著頭很倔強。她過去分了糖,走了幾步又回頭看看。 月季已經開了,在光下格外多姿,映著春光好。 未日出的時候,她走上山頭,謝了一杯酒,她獨自念叨,“你挺好的。”然後在清晨露珠還未乾的時候回屋內,她在刺眼的白熾燈下貼著一個個小物件,她想了想,夜快盡了。 老二起身走過來,安安靜靜和她一起做著活兒,她笑笑,“阿婆沒有糖了。”男孩子說“我不要糖。”兩人就坐著,等著黎明破曉的曙光。 閣樓很小,梳妝鏡還是老的那個,而對著鏡子已經斑駁了不少。 她抬眼看,還是好辰光。 春天過去是夏天,夏天過去是冬天,冬天過去又是新的一年。 過年的時候買了一個小鞭炮,男孩子繞著不大的院子跑著跳著,女人對坐著沉默,她遞過來一個布包,“阿姆給你。”是一個簡單的放大鏡,她別過頭也不在說話了。 到頭來總是彆扭了一輩子,也吵了一年又一年。 南方向來少雪,天氣又冷。花已經謝了,水缸裡也結了一層薄冰。風吹來有些冷,但也不覺得涼。 外頭喧鬧著,卻很寂靜。 她坐在窗前,貓兒舔著自己的毛,終於可以停下腳步慢慢看了,她想回想些什麼,卻發覺從來沒記住些什麼,只有打掃舊物時翻出的老相片,黑白的照片裡有一個年輕的男子,安安靜靜,卻沒有一張合照。 女兒把丈夫的照片放在床頭經常看著,而她卻沒有。 人走了,就是茶涼了,想多了有什麼意思。 她盯著渾濁的眼,有些放空,這個秋天來的慢,還要等一個冬天。 什麼時候來年春天等到燕子回來,山頭的草也盛了,然後再等幾年,從前覺得日子不夠用,現在卻覺得長。 漫長的半日時光,貓跳著往外走,她也追不動了。 春草再生的時候,應該是個好天氣,可以剪剪艾草,頭髮也再白了,該是再往前走了一步。 她穿著新裙子,還有送來的香水,走在細雨綿綿的江南。 而已經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