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華岡文學獎 散文組佳作
生。活 哲學一 張亭雯 這不是誰的錯,我知道。 是自何時而起,我已記不清,依稀的印象只有一片黏稠的黑暗。是什麼時候對人性感到失望,是什麼時候不再將情感訴諸言語,沉默擁抱著我,將自我放逐。於那狹窄斑斕的城,我如同失去發條的玩偶,癱於一隅,任人玩賞擺弄。 那是一個早秋。空氣還遺留些許的暑氣,萬物以生命中的餘暉,在步向死亡前綻放最後的美麗。然而初升高中的我,卻已不再青澀。我坐臥於玻璃構成的堡壘,觀望戲劇的幕起幕落,我身處其中,卻也隔絕其外。陽光自藍天撒下。玻璃之城──看似晶瑩剔透,美不勝收,可又折射了多少光線,讓人睜不開眼,眼前的一切是那麼的光怪陸離。以為是開闊的草原,目的地就在前方,可是當出發去尋找,卻發現原來隔著重重的玻璃,根本飛不過去。也許想用力推倒這些阻隔,卻又發現這會讓整個世界崩塌。我的心,我的思緒,我的生活,就是一座玻璃的天空之城。我不知道它的過去,也不知道它的將來,只能一再的嘗試,一再的失敗,一再的割傷。四周盡是青春的悸動、年少的輕狂,奔走的人影卻彷若不見我的存在。救救我。沒人能聽見,也沒人給與回應,絕望自深淵而來,蠶食理智的碎片。 他人理所當然的日常同於我,既是奢侈,也是奢望。 我畏懼陽光,畏懼人群,然而在這個無神的時代,充斥灼人的光,就算真的怕也要勇敢,沒人在乎我曾被什麼燙傷。嘗試走出門外,嘗試步入人群,然而沐浴在陽光下,痛苦非常。太陽的熱度使人融化,窒息感於人群中將我淹沒,洶湧而來的善意令人作嘔,只能用一張張面具縫製成脆弱的甲冑。嘴角的弧度是深刻的傷,周遭的光芒炙燙病弱的心,根根荊棘纏繞著。別再說那些虛假無謂的公式,空洞的令人心寒。天空是吞噬一切地藍,我的臉正下著雨。雨水有些苦,有些澀,更多的是力不從心的倦與痛。 沒人會把青少年的憂鬱當一回事,別人都跨得過的檻,憑什麼我就過不了。「加油吧!」「只是妳想太多了」……路過的人要我對自己好一點,什麼是好一點?掘出湧血的心,我只想別再欺騙自己。所以別說了,也罷。 我努力嘗試,逼迫自己一次又一次,於冰火的間隙竄逃。死亡誘惑的身軀悄聲貼近。她是那麼地近,又是那麼地遠,間或在耳邊呢喃。華麗的雙人舞步,舞台是透明的懸崖,遊走於危險的邊界,享受疼痛的充實。我愛她,愛她激烈心跳伴隨的,活著的實感;我恨她,恨她殘酷無謂帶走的,生命的情感。憂傷的探戈,勾畫矛盾的螺旋,交替目盲與清明。她是如此誘惑迷人,使我情難自己,踏著藥物堆砌的臺階,一步、一步陷入她安穩的懷抱,意識模糊,身軀逐漸冰冷。她溫柔的將我籠罩。 意識於黑暗中凝結。 曾經以為,旋轉的木馬不會嘶鳴;馬戲的小丑不會哭泣。幼小的我不懂,詐欺師的魔術。明媚的光照耀虹色的地,空中映著絢爛的夢。用夢編織房子,風一吹就散。我不懂,我不覺得失望。不厭其煩地一再嘗試,現實緩緩而來,他沉重的步伐撼動手臂,震垮驅動的齒輪,我跌失於地,無力撐起天空的重量。他自地面將我扯起,拖曳,迫使前行。夢逐漸遠去。他說人偶不需要情感,拆毀所有彎曲,再重新接起,將損壞的核心,粉碎,重組,揉入渾沌。他教我懂得,承諾與背叛是一樣的,就像手翻來覆去還是肉;愛情與仇恨是一樣的,就像再撕裂的傷口血依然的流。光線的終點,沉沒在黑泥裡。掙扎著攫取最後一口氧氣,看著自己狼狽,我不覺得失望。 天空絢爛的爆炸,從沉眠中甦醒。身在何處?以為是那已逝的天堂。意識緩慢回歸,呼吸與心跳殘酷地訴說,生命的重量。惡寒像不可理喻的蛇,自間隙游入,壓迫虛弱的理智,遊走於狹縫間。 以藍天將自己綑綁,帶著玫瑰色眼鏡,妄想粉飾太平。視界是漆黑的。人們說我看世界的角度是歪斜的。我知道。早病入膏肓,然而無意醫治,因為早已無可救藥。就順其成為新穎的裝置藝術,透著層層玻璃在街頭展現,最真實的幻象。對人類負隅頑抗的衝動,在時光的磨砥下不再鋒利。我死過,也活過,我的重生沒有浴火,死亡也沒有。太早就死了,在那純真的年代,半夢半醒間看清了現實,也看得太過透徹,對人類的本質。 人們總用良善的假面掩蓋,在互不信任的情況下,卻裝聾作啞,安然度日。為何欺騙的話語可以如飲水般理所當然的吞吐,不只他人,包括自身。折入玻璃之城的光,縱使不願,縱使無意,仍然模糊了焦點。那是無可奈何,那是天性。近乎自虐的自我剖析,愈是明白,愈是痛苦。每個人心中都棲著個妖怪,然多數的人總不自覺。不覺之人放縱且理所當然的傷人,自覺之人則深受其苦。因為那心中的妖怪,便是自身。嘗試去控制,必定會被其所傷。 沒有誰是真正堅強的,有的只是不表現出來而已。壓抑已然成為習慣,遵循不聽、不看、不感受的三不政策,將一切隔絕於層疊之外,蒙蔽對身旁一草一木、歡聲笑語、悲苦低泣的感受。出於自防意識的,把脆弱藏匿於陰影下,恐懼若是被發現,就會被毫不留情地加以傷害。隔絕了世界,卻封閉不了自我的撻伐。不斷傷害,用絕對理性批判、嘲諷、苛責脆弱的靈魂。同死亡一般,心痛的滋味似罌粟的實,淺嘗後即喜戀,驀然回首早已成癮,耽溺其中又懼其烈性。獨自一人舔著的傷口,一再被撕裂不能癒合。有的人挖心需要麻醉,有的人可以徒手,不需要羨慕或同情,因為我不會是那個可以把心再放回去的人。 我畏光,所以不要靠近我,別再試圖拯救,我畏懼將他人也染成漆黑。一直一個人,一個人,直到最後莫可奈何的被焦灼烏黑的現實掩埋。殘缺的心被成群的鍊鎖著,每當試圖掙脫,便血流如柱。已經不能再受傷了,血一開始流就不會停。因此有時糊塗點,對枷鎖重重的心,未嘗不是一種解脫。或許忘卻或裝傻是一種選擇,然在這充盈幻象的世界,我不願為其再添一筆,因此無論再苦再痛,也只能無能的修補。 隱痛的傷口昭示它的存在,無法忽視、無法忘卻,卻也無法面對。它溫柔緩慢,侵蝕入骨而不自知。順著血流抵達儲藏的臟器,長住而下,無厭的蒐集悲傷的碎片,致使完整茁壯,毀壞現有的棲所,另覓他處,肆虐,一路殘籍。我拾著荒廢的破碎,笑著,雨仍然下著。 殘破的軀殼苟延殘喘的前行,拖著沉重的步伐。已無力苦撐,用白布遮掩滿身的創口,任其反射一切。看著白晝的景深,再獨自入夜,生活是病,死亡是痊癒,一個人的旅程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並不是喜歡離群索居,但也無意走入人群。我的存在不是必需,毫無意義的活,是我唯一的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