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華岡文學獎 小說組佳作
要強 一 除夕之後的第九天,桃香村東頭的青磚房裏,要強出生了。 雪片一沓一沓地鋪在地上,要強家地青磚房裏,一盆熱騰騰的血水灑在地上,雪地立即洇下去一大片,亮白的雪片下,黢黑的泥土地冒著熱氣…… “要強長得真排場啊”村裏的人都這麽說,這是桃香村的貧瘠的土裏能長出來的最好聽的話了。 要強長得確實好看。寬大的腦門、黑生生的眉毛、拔挺的鼻子都讓他輕易地跟桃香村那些總帶著說不出的土氣的男子區分開來,而最讓要強出眾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平靜的、沒有光亮、乏味卻又深沈的。妳明眼裏看著他就是個丁點兒大的娃娃,但盯久了,妳老覺得要強的眼裏住著一個深夜、一堆灰燼或者一個遲暮的老人。沒人敢一個勁地看著要強,他仿佛天生就帶著幾分平乏的邪氣。 要強的哥哥叫要梁,是桃香村一頂一的能人。要梁出生的時候,算命的就說他是掙大錢的命,明裏暗裏樂壞了爹娘。要梁的爹是煙站收煙草的,早早的領了公職,十裏八鄉晃悠著收收煙葉,每個月拿著固定的工資,骨子裏的閑散和安分。而這閑散和安分,往不好聽裏說,叫窩囊。一個窩囊的人有著村裏頂好的差事,那些自認為一等聰靈卻愁吃少穿的人多多少少有些不忿,閑站街頭的時候,免不了暗戳戳地給要梁的爹使氣受,要梁爹嘴皮子上還不回去,幹脆就踏實地窩在家裏。但有了要梁之後就不一樣了,算命的大先生蓋過章的富貴命無形之中給這戶人家添了幾分高人一等的氣勢。氣勢這東西,明眼看不出來,但它無時無刻不從要梁爹的關節裏、眉眼裏、趾頭縫裏流溢出來。算命先生前腳剛走,要梁爹後腳就擠開了紅鐵門,鬧得已經掉了漆的門鼻兒叮叮噹噹的。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印泥裏,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走到街口,話倒是不怎麽說,只是立在那,平日裏總不大老實的幾個孬玩意兒就凈揀喜人的話說了。 但凡是人腳站的地兒,就無一不是巴髒黢黑的,腳底粘上了髒東西,捂著點擡起腳看看,悄默聲地再杵回去,茲當還是一身白凈地笑呵著。 要梁給自己爹的臉面上添了不少光彩,要強大概是借了點哥哥的光,被理所當然地貼上了“排場”的標簽,要強寬大的額頭、幹瘦的身板、黑生生的眉毛連同那雙不見一點波瀾的眼睛都成了他會同他的哥哥一樣,掙大錢、大富大貴的象征,直到要強來到這個世上度過的第六個冬天。 還是大雪,雪片子不長眼睛,瘋了一樣地往下掉。桃香村唯一一條大路上,要強的娘也像瘋了一樣,她的腳從一個雪坑砸到另一個雪坑裏。趴在她肩膀上的要強,燙的像鐵烙子,粗布棉花襖下面,熱氣虛膨。 要強娘拼了命把一個六歲的娃娃扯到醫生跟前,醫生一針筒青黴素,捅破了這個娃娃似乎已經圓滿到腫脹的明天、後天和大後天。 要強成了一個傻子。他不是那種流著哈喇子一個勁憨笑的,也不屬於那種披頭散髮瘋言瘋語的,他是腦門寬大、身板幹瘦、眉毛黑生的,傻子。他的眼睛依舊看不到一點波瀾,反而平添了更多木訥和冷漠的意思。 桃香村的人知道後,一副無所謂地對要強爹說“要強長得真排場,看著一點也不傻。”這是桃香村的泥土中所能生長出的最毒痛的話,但在風裏、妳聞到的還是一層郁郁的桃花香。 許久聽不見要強家紅鐵門上掉了漆的鐵門鼻兒響的叮噹了。村東頭的青磚房像是被蒙上了一層死氣,它把青磚房裏的一戶人家痦在裏面,它把要強爹的嘆息、要強娘的眼淚、要梁的閃躲和要強總是被咬的禿掉發白的手指和在一起,醞釀著、發酵著、攪動著、翻滾著,青磚牆裏的老小閉不上眼、說不出話、只是用力地呼吸,呼吸,呼吸…… 日子總歸是要過下去的,一呼一吸中,要強和要梁漸漸長大了。 二 要強的成長是沈默的,一言不發的。白日裏,雜麵饅頭和雜麵湯落了肚之後,要強就引過羊圈裏的羊,溜溜地散到河坡上給羊吃草。要強心眼瓷實,交代的要盯緊羊,別讓羊跑嘍,要強就真的巴巴地盯著,手底下也緊緊地攥著繩子。別家放羊的人都躺在草坡上瞇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地看兩眼,茲把放羊當成消遣,可要強是把放羊當作使命,當成工作、當成一件比天還要大的事。閑靠著的小夥們免不了想上前跟要強搭個話,畢竟傻子可要比正常人有意思多了。要強卻從不回話,連眼皮子也不曾擡起來一下,他只是沈默,這沈默在被晾著的人眼裏,反倒多了幾份挑釁的意味。熱情而又和氣的桃香村民無法接受自己的熱意被一個傻子晾著,又惱又恨,狠狠地啐上一口,再接著像是要剜下來要強身上一塊肉那樣罵上一句“操妳娘的,傻子”。 要強依舊不說話,只是沈默。沈默的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樣。 要梁的日子是和要強完全不同的。鐵打的命薄子上寫明了要梁是要接替他爹的公職的,光是想想他將來的日子,都是甜絲絲,泡在蜜罐子裏似的。要強在河坡裏攥著拴羊繩的時候,不遠的土學校裏,要梁手裏握著的是筆桿子,既然已經敲定了是國家的人,總是要識得幾個字的。但要梁不這麽覺得,他心裏明白的很,爹的差事不過就是蹬上自行車四裏八鄉地轉悠,裝模作樣地在本子上劃上一兩道,月錢自個兒就跳進了粗布口袋裏,簡單的很。要梁全部的人生都在桃香村了,他從來沒想過自家的青磚牆外面是什麽、河的對岸是什麽、桃園的外面是什麽……啃著幹糧袋裏的紅薯,要梁瞇起了眼睛,從上下眼皮之間那條小小的縫裏往前望去是一大片的亮閃閃紅艷艷。像是想到了什麽,要梁笑了起來。 拉拉扯扯地念完了中學,要梁說什麽也不肯再往學校裏鉆了,在家裏幹熬了一陣後,閑得發慌的要梁支起了大自行車,往後座上架個了木頭盒子,裝上鹵好的豬下水便順著爹收煙葉子的路線叫賣去了,他一點也不嫌丟臉害臊,反倒無比驕傲地擡起頭,接受著鄰裏鄉親的注視,閑言碎語他都當作稱贊,一並灌進耳朵裏,灌進那顆已經飛揚起來的心裏。用的家夥再寒磣,到底是個生意,一些日子下來,要梁的粗布口袋也鼓囊起來了,裏面裝著的紙的、銅的、柔軟的、冰涼的世界上頂好頂好的東西給青磚房裏增加了許多熱乎的氣味。當著要梁娘的面,桃香村裏的人都說要梁當真是命裏註定的富貴,背過身去,心底無不是酸溜溜地慶幸著老二兒子要強是個腦子跟棒槌一樣的傻子,這樣想著,每個人心底都寬慰了許多。 桃香村的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面無表情、無悲無喜地往下耗著…… 叁 爹領回來退休證書的第二天,要梁穿的簇新,在桃香村民明裏暗裏的注視中騎著那輛破自行車走在桃香村的土路上,風揚的黃土漫天,要梁小小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路的盡頭。 青磚房裏的娘默默地擦了擦眼淚,爹則買了個大鏡框,把紅艷的退休證書裱起來掛在了堂屋的正中間。要強的生活倒依舊沒有什麽變化,他還是默默地啃完雜麵饅頭、咽下雜麵湯,引過他的羊一步一步地走向河坡,那是他應當做的事。和他的哥哥騎車、寫字、收煙草一樣,放羊,是他的工作。 很快的,就如要梁所預想的那樣,每天只消兜兜轉轉、勾勾劃劃,月錢就乖乖地跳進自己口袋裏來了,書上寫的“生活艱辛不易”與他實在沒什麽關系,“誰讓我天生富貴命呢”要梁這麽想著,美滋滋的。 就像所有正當年的小夥都要婚嫁一樣,要梁也到了要討媳婦的年齡,鄰裏熱心的嬸子大姨也零零碎碎地往要梁家跑,安排了不少姑娘,有著鐵飯碗的要梁本以為自己會是姑娘們的極為理想的選擇,可幾次相親下來,要梁卻都被拒絕了。他甚至把出生時算命的講的富貴命都攤在臺面上跟對方說得明明白白了,對面姑娘卻左思右想、怪不好意思地擠出幾個字“妳弟弟是傻子,誰知道妳是不是呢,俺們,怕生出的孩子也是傻子。” 第一次的,要梁提著一瓶子酒回到了家裏。他坐在臊臭的羊圈裏,一口一口地嘬著酒,爹娘誰也沒有上前拉一把,而是默默拉開了羊圈昏黃的燈。要梁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止都止不住。他一把丟下酒瓶子,拉住娘的胳膊,娘只感受到粗布衫上一片濕潤,她也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眼淚還是兒子的眼淚,她只覺得這眼裏的一股水怎麽就這麽多,流了這麽些年了,怎麽還是流不盡呢……要梁沒有說話、娘也沒有說話、爹也沒有說話。月亮幽幽地晃上來了,這月光太柔太暖了,照的人心碎。 在這月光底下,要強打屋子裏走了出來,他像是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不知道,暗暗地扯了扯娘的衣服,呆呆地說道“娘,我餓了”。 要梁一下子哭出了聲,這哭聲夾帶著泥土、石頭、瓦礫,一股腦地從他的喉嚨裏沖發出來……什麽都不顧了!要梁猛地站了起來,瘋了一樣地往羊圈裏的羊身上狠踹過去,水泥牆裏圈著的幼羊想逃卻又無處可逃,只是胡亂地跌撞在牆壁的四周,羊叫的淒厲,像嬰兒的哭聲,尖銳地不加修飾,透過耳膜直接刺入心底,直楞楞地疼。 爹上前拉住了要梁,卻在要梁奮力地反抗之中,兩人都跌在了羊圈裏,要梁為了相親預備的新衣服被羊糞、草根和爛泥粘滿,散發著熱烘烘的腥臭。大概是累壞了,要梁癱倒在羊圈的泥地上,沒有哭聲,他閉上了眼睛。 月亮升的越來越高了,夜深了起來,露水在慢慢萌發…… 四 要梁結婚了。 嫁過來的是一個教師家庭的姑娘,姑娘是這家的第二個女兒了,爹為了要個兒子,一連生了四個姑娘,在兒子到來的同時,也因為超生丟掉了教師的工作。大概是為了少一張嘴吃飯,姑娘的爹很快地就把女兒送到了要梁家的青磚房裏。 預備娶媳婦的彩禮時,爹叫人殺掉了要強養的羊。爹甚至都沒跟要強商量,“他是個傻子,跟傻子有啥好商量的? ”爹是這麽說的。“辦喜事的錢不夠,羊值不少錢,殺了吧”。就這樣,要強養了好些日子的羊變成了新媳婦耳朵上的金豆子、婚房裏的紅櫃子和桃香村村民嘴裏心裏說出來的沒說出來的各種酸楚復雜的意味。 喜宴辦起來的那天,要強沒去放羊。吃過雜麵饅頭喝過雜麵粥,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做點什麽了。 紅紙是新買的,顏色艷麗的過分,往青磚牆上一糊,老覺著這招人的紅色喜慶的不合時宜。人陸陸續續地多了起來,遠近的親戚、深淺的交情都一個個兒地推開了紅鐵門,臉上堆著差不多笑說上幾句客套話,一個個牟足了勁把要強家的東西器物誇個遍。這客套話裏單單少了要強,來人打量的目光總是短暫地停在角落裏的要強身上,繼而迅速地挪開,像是預先約好了,所有人都不提要強,他像是不是這青磚房裏的一份子,甚至,他壓根像不存在一樣。 青磚房裏從來沒有過這麽多人,四方院裏,氣氛慢慢灼熱起來,要強變得有些無所適從。他靠在牆根剔了剔牙,蹲在門口磕了磕鞋底的泥,又撣了幾下窗臺的灰,怎麽都覺得不自在。沒有人跟他搭腔,周圍的人都忙著笑、忙著說話、忙著把心掏出來給人看,誰又會註意到一個傻子呢? 娘把要強叫了過來,在他外套的第二個扣眼裏,穿了一根細細的紅紗,要強土色的外套上也因此有了一點點顏色。他用攥慣了麻繩的大手摸了摸,這紅紗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分量,要強老覺得一陣風來,這根小繩子就要隨著風飄走了,因此,有意識無意識地,他總是會用手壓一下,讓這根小小的繩子平平當當地貼在自己的粗布衣上,他覺得踏實。要是看的仔細一點,那雙習慣了平靜的眼睛似乎有小小的清靈流過。 喜宴上吃了什麽,跟誰坐在一起,新娘子長什麽樣子,要強都不記得了。他隱隱約約地覺得一陣風吹過來,胸前的紅紗繩帶著他飄了起來,大約是飄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他在雲彩裏暈乎乎地睡著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娘絮絮刀刀的,要強才知道自己昨天被坐在一桌的幾個渾小夥灌了酒,可他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木餐桌上,多了一副碗筷,新娘子上了桌,她客客氣氣地跟要強說話,要強也不回答,他覺得這女人說話有著說不出來的別扭,他把頭悶地越來越深,一聲不響地吃飯。早飯是昨天辦喜宴剩下的邊邊角角,吃的並不舒服,女人很快吃完她的那一碗,一陣香風中,她起身走開了。約莫著女人走開了一定的距離,要強才擡起了頭,不經意地一瞥,女人用過的白碗上,一團紅艷印在了碗沿上,要強看的心裏咯噔一下,他想起了那根同樣紅艷的紗繩,摸了摸胸口,空空如也。鬼使神差地,要強伸出了手,他想摸一下碗沿的那團紅,可還沒等到他碰到碗,娘一筷子打到他的手上“快點吃,吃完放羊去”。 要強也的確是這麽做的。 五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要強的羊開始斷斷續續地走丟了,僥幸牽的回來的羊,也總是有著深深淺淺的傷痕。要強也和以前不一樣了,他的粗布衣服總是彌散著一股酒氣,妳跟他說話,嘴裏也是一股爛糟糟的味道。要強的娘開始急了,她挽起衣袖,抹下臉皮在桃香村挨家挨戶地找她的羊,終究是找到了幾隻的,無一例外都在跟要強一起放羊的幾個渾小子家的羊圈裏。這幫孬玩意兒在要強放羊的時候給他灌酒喝,再伺機引走要強家的羊,對家裏只說是半道上撿的,落得全家歡喜。要強的娘撕破了臉,要回了自家的羊,這事在桃香村鬧的頗為難看,可桃香村的人只把它當作腳底的一塊爛泥,在地上蹭蹭,蹭掉了,就算了,誰也不當回事。在桃香村,健忘是件頂重要的事,不然怎樣還能相安無事、風平浪靜的生活下去?桃香村的村民顯然是最明白這個道理的,他們也都是這麽做的。 對外,要強的娘和所有人一樣笑呵呵的,假裝不當回事,可在青磚房裏面,她卻連著好幾天睡不著覺,想來想去,她決定賣掉要強的羊。 賣掉羊的那天,要強不在家。他好像越來越經常性的不在家,而後在太陽落下的時候滿身酒氣的回來,娘說了他好多次,可嘴長在要強的臉上,誰也沒能耐把住他的嘴。 這天要強回來後,一腦袋紮到木床上呼嚕嚕地睡了一覺,深夜的時候卻被尿憋醒,他跌跌撞撞地預備去廁所,路過羊圈的時候,卻沒找見一只他再熟悉不過的小活物,羊圈空的不像話,要強瞬間清醒了過來,他抹過身直奔娘的屋,大聲喊叫起來。青磚房裏的人都迷迷糊糊地爬了起來,看著要強發瘋。要強越來越瘋,他先是質問後是大罵,妳也不知道他從哪學來了這麽髒的話。爹娘聽不下去了,要梁也聽不下去了,他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勸了幾句之後,實在氣不過就抽出卸下的拴羊的麻繩就往要強的身上打,要強一下神也沒楞,立馬就翻過身來打回去,要梁被推倒在地上,他楞住了,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傻子弟弟竟然有一天會打到他的身上。要強繼續大罵著,他從來沒有說過這麽多的話,他像是要把這輩子所有的話都說出來了,他那雙平乏幽深的眼睛像是要裂開了一樣,噴出灼人的烈火出來。娘開始捂著臉痛哭了,她想上前拉住她的兩個兒子,卻被不知道哪只大手一把推倒在了地上,要梁的新媳婦見狀,怕自己的男人吃虧,溜出了大鐵門,叫來了鄰居家的大伯子二叔子,幾個大男人一塊才制住了要強。他們用麻繩把要強拴在了正門口的石榴樹上,就是那根用來拴羊的繩子。 青磚房的紅鐵門被越來越多的人推開,大伯子二叔子的婆婆媽媽也趕了過來,默契地繞著石榴樹圍了個圈。要強身子被制住了,嘴上還是罵罵咧咧的,桃香村的村民像是從來沒有聽過這樣難聽的話似的,一個個砸著嘴,碎碎地念刀著。要強的娘捂著臉哭著,要強的爹不見了人影,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站在人群中間,偷偷地溜回到屋子裏去了。人群還圍著要強不走,最早過來的大伯子像是講著什麽神奇誌怪似的一遍一遍興奮地跟女人們講著自己是用了怎麽樣的招數才把要強制服的,他講的很仔細,還會配合著動作的比劃和語氣上的變化,他們大概是世界上最會講故事的一群人。人群不斷議論驚嘆之時,脆生生的打耳光的聲音從東屋裏傳了出來,接著便是女人的啼哭,但很快的,啼哭聲止住了。有好事的湊近了東屋的窗戶,壓低了聲音對人群說“要梁媳婦在哭呢”。 正說著,要梁一臉疲憊地從東屋走了出來,他的臉上還有血跡,惺惺地謝過了來幫忙的人,他勸大家早些散了,可人群還處於極端的興奮中,平乏安穩的桃香村多難得才能出這麽有意思的事啊!他們無視要梁的勸告,還在興高采烈地交談著。紅鐵門陸續地被推開,大概有人聽說了青磚房裏的新鮮事,耐不住,到底還是穿著睡衣、拖鞋加入到了這個隊伍中。 要梁疲憊極了,他蹲了下來。 要強的聲音慢慢低了下來,經過這麽一番折騰,他也累了,被麻繩勒著,他竟然也睡著了。可就在他的聲音消因下去沒多久,一股騷黃的水從要強的襠部滋了出來,大概是滋到了某個嬸子的身上,她驚叫起來,躲閃著,可也因為她的躲閃,讓更多人濺到了這股騷水。要強尿了出來,他尿的肆意而又暢快。被濺到的嬸子婆子罵罵咧咧的,只得陸陸續續地散回家中,都說回家得好好洗洗,得把這身騷氣給洗的幹幹凈凈。 紅鐵門不再發出聲音了,娘鎖上了門。她有些跌撞地走到石榴樹下,她想和要梁說些什麽,卻覺得喉嚨口被塞得緊緊的,什麽也說不出來,於是默然……她站了很久很久,最終還是鉆進了屋子裏拿出一條破毯子,披在了要強的身上。更深露重,被麻繩拴在石榴樹上的年輕人,是她的兒子。 像是過了很久很久,娘終於掖好了毯子所有的縫隙。她長嘆了一口氣,呆呆地推了推蹲在地上的另一個兒子,要梁沒有反應。娘的手貼上他的後背,要梁擡起了頭,於是娘便看見了一張已經被淚水糊的沒有人樣的臉。一下子,娘再也忍受不住,喉頭隱隱約約的松動,哭聲兀地沖破喉頭,終究還是肆無忌憚地放了出來…… 四四方方的青磚房裏,哭聲幽幽晃晃地飄了起來,石榴樹下的空氣被淚水染的苦楚鹹澀……除了要強,沒有人入睡…… 七棱八角的桃香村裏,洗了幹凈的人們睡的安穩…… 一個尋常的夜晚就這麽過去了…… 六 要強越來越經常的喝酒,每當他爛醉地走在桃香村的街上,總會有些閑站著的人熱心地叮囑兩句“別喝那麽多酒”,石榴樹下的那個夜晚過去之後,好像誰又有資格對這個發過瘋的傻子訓上幾句。 要梁的錢袋越來越飽,新媳婦的肚子也跟要梁的錢袋一樣,越來越大。 女人懷孕的第五個月,要梁訂了個日子,找了村裏的施工隊,把青磚房旁邊的空菜地鏟了個幹凈,他要蓋一所嶄新的、高挺的、氣派的房子給他的孩子。桃香村的房子普遍都是低平的磚瓦房,可要梁要蓋的是三層高的樓房,他擺明了要按他的命簿子上寫的,要成為這小村子裏最富貴的人。 動工的那天,要強的娘換了身新衣服站在門口,喜氣洋洋的,連衣服褶都滲著喜氣;女人挺著肚子靠著牆站著,五個月的身子並不是特別顯懷,但那天,女人的肚子好像尤其的大,妳覺得她的肚皮簡直要把她的薄布衫給頂透了;要梁的爹也罕見地從屋子裏走出來了,他穿著一身中山裝,悠然地站在門口抽著煙,恍恍惚惚地,妳老覺著老頭子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他還在上班,意氣風發的年紀了……要梁的笑是明著堆在臉上的,他的臉漲地通紅,挨個給工人遞煙,他的笑意一直從嘴角咧上眼角,這麽一家人站在那,除了再直白明顯不過的高興,妳再也感受不到別的東西了。要強呢?他沒有出現在這幅幸福的不真實的畫面裏,可能是又去喝酒了,可能是窩在屋子裏,誰知道呢。 女人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三層的樓房也一磚一瓦地蓋了起來,快要封頂的時候,出了這麽一件事。 因為快要完工的關系,要梁置辦了一桌不大不小的酒席宴請施工隊的勞力。酒桌上沒有不近的交情,幾杯酒下肚,要梁便開始和這些伯子叔子稱兄道弟了,那些已經喝散了的男人也順勢招呼過去,一派熱鬧和和諧。正當這熱烈的氣浪不斷往上翻滾的時候,一身酒氣的要強暈乎乎地回來了。 跟平時一樣歪倒在床上沈沈的睡上一覺也好,可偏偏有個已經醉的不省人事的男人非要跟要強搭上兩句話,他說“要強,妳別喝那麽多酒,妳跟妳哥哥學學,蓋房子,蓋桃香村最高的房子,妳得跟妳哥哥學”。 要強沒說話,他狠狠地往地下啐了一口。 男人開了個頭,酒席上的其他人也覺得自己不能甘拜下風似的,紛紛攘攘地插話,無一不是說著要梁的出息和本事,說著要強借了他哥哥好大的能耐,要梁端坐著,臉被這些話烘的通紅。 要強噗的一聲哭了出來,誰也沒想到,他這哭聲把酒席上的人嚇了一跳。 沒有人說話了,要梁覺得不對勁了,他喊了聲,讓娘把要強摻進裏屋。 來不及了,要強沖出了屋門,他推開了大紅鐵門,跑到已經蓋的很高的三層小樓的牆根下,後面跟著的是一群剛才還在觥籌交錯一派歡騰的男人們。 要強的娘已經開始哭了。 要強有些踉蹌地歪倒在牆皮上,他的嗚咽聲壓得低低的,像是要滲進人的心底,那是一個只有痛極了的人才能發出來的哭聲……旁邊的人有些手足無措了,他們不知道該怎麽辦…… 要強把自己的手攥成拳頭,然後一拳拳地狠狠地砸向水泥牆,還沒上膩子的水泥牆粗糲冰冷,要強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直覺,一拳一拳地悶聲砸著,漸漸有粘稠的血滲進了水泥的顆粒裏……圍在旁邊的男人想上前拉住要強,可是要強的嗚咽仿佛在無形中建築了一個結界,他們總覺得前面有什麽在堵著,遲遲不能伸手拉過要強……沒有人動…… 要強的動作越來越激烈,到最後,他直接用自己的肉身狠狠地撞向水泥牆,他的嗚咽慢慢變成了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字句“倒……推倒……把牆推倒……我……我自己蓋……蓋大樓……高樓……我……蓋高樓……” 七 後來發生了好多事,可在桃香村民的眼裏耳朵裏,這些事情都變得乏善可陳,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要梁的孩子生了下來,是個男孩,他成了這一家唯一的寶貝。孩子會走的時候, 難得不喝酒的要強盯了他好久,用了好大的勇氣,要強輕輕地拉過孩子蓮藕一般粉白的小胳膊,把他嬌小可愛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他那雙越發陰沈的眼睛裏綻放出了從來沒有過的溫柔。他不懂怎樣才能表達出自己的愛,他把手掌心的那雙小手貼近自己的嘴,那是他能想出來的最高最好的愛。要強的胡子刺痛了孩子嬌嫩的小手,孩子突然哭了起來,哥哥走了過來,大概是罵了幾句,寶貝般地把孩子抱走了,要強眼底的光也隨著孩子的走遠一點點消失了…… 要梁的錢袋子越來越癟了,房子蓋好了之後,他的日子反而過得越發緊張……終於,在一次工作的調換上,要強丟了工作,鐵打的飯碗陰差陽錯地被敲碎了,他一下子老了許多。陸陸續續地做了許多工作,最終竟還是支起了攤子,做起了他年少時棄學後做的行當——賣豬下水。錢還是賺了點的,但要梁開始懷疑當初那算命的說的富貴命到底是不是真的。 要強越來越多地喝酒,也越來越經常地醉倒在麥田裏、河坡上、大街上……要梁不在的日子裏,桃香村的人越來越經常地看到幹瘦的要強娘艱難地背著爛醉的要強走在回家的路上。 桃香村的房子越蓋越高,要梁家的三層小樓一點點地被更高的樓房超過,人們驚奇地發現,原來一棟磚房都能放得下的東西,搬到了幾層高的樓房裏,竟然怎麽也放不下了。 桃香村的桃園也沒了,大約是被城裏的某個老板買了去,說要建點什麽東西……桃香村的人打趣道:沒了這桃園,咱們這地方還能叫桃香村麽? 沒有人能給出一個答案。 八 要強死了。 他死在了村頭通往城裏的大路上。 大雪天,要強醉了酒,歪歪斜斜地走在回村的路上,夾道裏突然開出了一輛車,雪天,路滑,來不及剎住車,這結實的金屬做成的大玩意兒就撞上了要強。 出了很多血,當場就死了。 這是要強見過的,最後一個雪天了…… 九 得到要強的死訊時,要梁正在切豬頭肉,不知怎麽了,他的刀歪了一下,刀刃在他的手上劃開了一道口子。再接著,他就接到了那通電話,第一反應竟是一陣從內到外的輕松,他嘆了一口氣,楞了很久,沒知覺地,淚珠子一個勁地往案板上砸,手上的血已經把案上的肉染的通紅,心的裏面……裏面……最裏面,刀絞一樣的生疼…… 要強的葬禮很簡單,就像所有正常人一樣,辦了場白茫茫的喪宴,找了塊空地,說埋、也就埋了。 十 要梁最後是發了財的。 他拿撞死要強的車主賠的錢在鬧市區開了個稍大點的鋪面,鬼使神差的,這生意居然活了,他賺了筆大錢。 閑下來的時候,他想著幼年時那算命的算得可真準啊,說是富貴命,就是富貴命,來的早來的晚,終究是富貴了嘛。 他有的時候會覺得自己決定把店開在鬧市的決策真是英明神武,他覺得拿筆賠償的錢要是來的早一點,說不定他就可以富貴的再早一點。 再想到要強的死,要梁覺得有點遺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