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華岡文學獎 小說組佳作
重生 (一) 我和太太在這島上已經生存了三年。在這三年里,我總算體驗到了空無一人的感覺。 我在這裡完成了三分手稿。其中一份是和太太完成的。其他兩份她不知道我有在寫。一開始我們原本計劃來這裡度假一個月的,但是在期中我提議了要在這裡暫時住下來,原因是寫作。太太爲了我,把城裡的工作給辭了。 一開始,計劃很完美地進行。我和太太早晨6點起床,吃過了自家播種的野菜混豆子后,便在7點鐘開始寫作。寫到9點后,我們會進行禪修。禪修一開始是10分鐘,後來進行到半小時,直到現在,我們的禪修是從9點開始,10點結束的。 10點到12點的時候,我們各自進行自由活動。這時候我會帶著耳機到森林去散步,通常是一個小時左右。太太她這時候去哪裡,我并不知道,也不過問。反正,大約11點半時候,我們便會各自出現在小屋里。 對於小屋,我自己在29歲時候在建築場里打工,引起了對建築學的興趣,便學了2年的建築學,後來到巴拉圭的一個小鎮里,做了半年建築的工作,因而學會的。小屋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就建好了。在還沒有建起來的時候,我和妻子便睡在帳篷里。晚上的時候,便輪流守夜,點起火來。現在想起來,覺得那是一段不可思議的日子。 談回日常。我們12點的時候會吃午餐。幸運的時候,會吃小鳥,不幸的時候,吃昆蟲。太太是學醫的,特別對生物學有興趣。因此,每當我吞下肥大短小或精瘦偏長的昆蟲的時候,我都不帶一絲猶豫。所幸的是,太太對這種吃野生動物的行為也不感惡心。我欣慰地想,算是當年沒娶錯人了。 吃過午餐后,我會繼續寫作。寫個兩小時左右。太太這時候會去打理家中的一切。比如鋤草、澆花、鬆土、除蟲,之類的工作。她對我說,她很享受這一切,她說每天能如此做著同樣的事情她就很開心了。我點點頭說太好了。3點到4點的時候,我們會拿出昨晚提議的書拿來閱讀,當做兩人的讀書會。4點到5點的時候,我會徒步15分鐘到最近的海濱散步,回到家時候大概5點半。這時候如果沒下雨,我會和太太從林間爬到山坡上看夕陽。 7點時候,我們會吃晚餐。馬鈴薯、包菜、土豆、花生、番石榴、堅果,有時也會配上我在散步時候采的野果。我常常抱怨太太晚餐準備的分量太少,食量不大的她經常把她那份也分我一點。我開心地笑了,說我當年的選擇是對的,她回說“我也是”。不知道爲什麽,太太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毫無表情。9點時候,太太就上床睡覺了(這是她說的,但我知道她在此時畫畫到深夜)。這時候我會出來散步,帶起耳機聽音樂。 太太是學理科的,在還沒來這座小島之前,對於文學作品她只讀過《老人與海》。只知道海明威喜歡補魚,大男人主義,對於其他作家,她全然不知。後來她説託我帶她到小島來的緣故,透過每日的讀書會她也讀了不少作品,認識了許多作家如狄更斯、黑塞、卡繆。她笑說因爲我的緣故她的文學氣息和氣質大大提高了,說了一些感謝我之類的話。盡管如此,我對她肯陪我到荒島生存的事,我更心存感激。 某天早上她如常地問我寫作進度,我也如常地說我寫了幾千個字以外,她也如常地說只寫了幾百個字。我說寫作是需要練習的,她笑說寫作是需要天分的。對此我并不反對。 傍晚時候,我從林間散步期間,陽光中蘊含這某種特別的熾熱感使我想起了什麽。於是我回到家吃午餐的時候便跟妻子提出了我的想法。我說我在陽光的光線之中想到了《異鄉人》里那個莫棱開槍殺死人之前的那個炎熱沙灘的場景,隨之又想起了莫棱在知道自己被判死刑之後,在監獄生起了對生命的感想和對“重新再活一次”的意念。 我跟妻子說,卡繆寫得很有意思。妻子拿起書,翻到我說的那頁之後,看了幾遍,也勉強地認同了。我很好奇作者是怎麼樣有這種“重生”的想法的,是他自己曾經面臨過離死亡很近的時刻嗎,還是只是出於他自己的想象。我把這好奇的想法都告訴了妻子。 “試試看嗎?”我問妻子。她不反對。在商討與準備一番之後,我們便開始。 剛開始有點疼痛,但我忍住了。妻子在那邊一直在不斷地呻吟著。隨之呻吟聲不斷,偶爾尖叫出來,但我聽得出那些尖叫帶著很堅定的克制。但慢慢地我們開始習慣這種疼痛了。我的意識慢慢模糊,太太早已在那裡奄奄一息了。 在這一片紅色的流水之中,我聽到自己脈搏、心臟的聲音。我想起了和太太過去這一段日子以來。陽光透明地照在我的身上,我似乎有點後悔自己這麼做了。但是為了獲得這種感受,以體驗這種實體的感覺,我不得不這麼做。但太太為什麼要陪我做,我不太清楚,我問了她,她只說了“陪我”的敷衍回答。 也是在這一片紅色的流水之中,我感到如此猖狂的生命力在流動著。它們如流水般從我和太太的身體里流出來,占滿了這個房間。它們,用腥臊的氣味從地上的液體慢慢浮涌到空氣中,凝成一種不被侵犯、不輕易被看見的團團紅霧。 我躺在地上,這一切對我來說如此緩慢。我看著墻上掛著的時鐘,分針一分一秒地跳動著,正如現在活著的我一樣,仍然活著,仍然跳著一樣。由於下午吃的鴿子大餐,使我現在體內的精力仍然旺盛。我仍然可以感受到我身體裡面的血液在流動著。我甚至聽到它們正在流動著的聲音。 妻子在一旁毫無氣息了。她身上長長的金黃色捲髮,像是有預備般,平鋪地散落在地上。我爬了過去,用另一隻乾淨的手輕輕的摸了它們。我無意間在長髮之間看到了一個蝴蝶夾,那是我送妻子的第一份禮物。自從我和妻子慶祝了第一年的結婚紀念日后,我再也沒看到它。如今它又出現了。妻子是真的睡著了吧,我心想。 慢慢地,我感到體內的那股力量慢慢消失,隨之取代的是滿滿的疲憊感。陽光灑在這一片紅色的海洋之中,我可以感覺到它們從一開始流動得如此暢通的液體慢慢轉成凝固的半固體了。我爬回到剛剛的位置去,把頭靠在床的邊緣,然後坐躺著。夕陽的光在雲朵移走以後變得熱烈了,它曬在我臉上,讓我有一種重新獲得力量的感覺。但我想要的“重生”的感覺卻仍然不在。 夕陽的紅光隨著黑夜的加深變得愈來愈淺了,它像蛇一樣蜿蜒在房間里,用微小、深切的光芒照在太太的臉上。我看著太太臉上淡淡透出的紅光,自聲嘆息了一下:如果她當初沒選擇我的話,也許結局就不會如此了。 它把太太蒼白的臉照得紅潤了,讓我又想起了她20歲的樣子。那一張什麼都不怕,一副做什麼事都要全力以赴的那種眼神。那種眼神,我忘不了。雖然它們已經消失很久了。在太太纖弱的灰色影子下面,仿佛還藏著她過往想要達到的畫家夢想呢。那一個,只要握起畫筆就變成另一個人的樣子。那一個,看似懦弱,其實比誰都堅定的人。在這個充滿著紅色血腥、浮世喧嘩的殘光世界里,那個灰色影子經過風吹的時候,我深深地感到,它們是如此地不甘。 樹上的小鳥叫了,我看到窗口橡樹樹葉在緩緩地落下。一陣風輕輕吹過,把其中一片葉子吹到房間里來了,它飄到妻子的頭髮那裡去了。我很想再次爬到妻子那裡去,把葉子拿在手上里。但身體無力再這樣做了。我想,如果我爬了過去,我接下來會失去所有力氣,所有的意識會全然消失,可能我一開始想要達到的那種“重生”的感覺,也會因為眼前這一片葉子,而讓計劃變成泡沫。 不消片刻,第二片葉子飄進了屋裡。它在空中盤旋了一陣,緩緩降落在我鼻尖上面。我用眼睛注視著它,覺得眼前的葉子所帶來的形象比在我身旁的妻子還大。按照常理來說,我應該坐在妻子的旁邊。但我剛剛用命令式的口吻暗示太太,希望她可以離我50公分以上,原因是什麼,我當時沒說明。而妻子我提出的意見絲毫沒提出反對的意思。這片葉子因為窗外風吹的關係,從我筆尖跑到我雙眼之間的空隙了。我看著如此巨大的綠色在我世界里,不知道為什麼,竟感到欣慰。也許是因為紅色的朦朧讓我忘了自己原本存在的世界,而綠色的妄想帶我重回現實的關係,抑或是這一片掉落的葉子是如此地像我的關係。透過這一片綠色的現實里,我想起了呼吸,它們變得緩慢了。 我準備重新再來一次了。像莫梭在監獄里感覺到的感覺一樣,準備重新活一次。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主角的血液和思緒都在這片混紅與墮落的紅海中浮現,仿佛我要把主角所有體驗死亡和生命的所以精華全都吸乾净。如同主角在深夜里第一次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我在這樣昏紅的傍晚想到了經常想起的父親。父親在死之前,是不是也感到如此呢?重新活一次。重新,活一次。 (二) 我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了34年前,躺在病床上的父親,并試著想象如果我站在父親的角度里,我在那時會想到什麼。想開口說點什麼嗎。不行吧。中風加上肺炎的我,在那時還會有意識嗎。兒女們在病床前叫我快點安息,別沉醉在這世界了。是否該放棄了掙扎,準備離去、準備重生了呢。你安息吧,你安息吧,爸,我們愛你,我愛你,爸。別吵,老子在休息呢……糟糕,身體的力氣慢慢在流逝了。 是時候深呼吸,準備重新活一次了吧。外面的夕陽很美。哦,兒子在哭呢。好想抬起頭看他的臉。大女兒呢,哦,在握著我的右手。嗯,也許這樣就夠了吧。這樣就可以了。太太在5年前是否也是如此呢,躺在家裡床上奄奄一息的她,是否在生命的最後關頭,會想起我們當初熱戀的時刻呢。會吧,她會想起的。就好像我現在想起她一樣。 外面的蟬鳴一直響個不停,外面的紅光慢慢地消逝。葉子從我雙眼之間掉下了。天使是在那時離去的,生命的繁華也是在那時體現出來的,我深深地感受到了。那時的父親,是真的感受到生命了。當我知道他可以在那最後的最後,可以得到如此的體悟的時候(正如我現在體悟到的),我感到圓滿了。 生命可以如此圓滿地結束,那是再好不過的一件事情。 眼前的我模糊了,或許經過這次淚水的沖洗,我可以再活一次了。可以再活一次。無力的身體在此時爆出了無數個力量,像火山的熔漿一樣。我看著散在妻子前面的綠葉,想要伸手去握著它,手在這時卻無故地顫抖。體內的熔漿時而噴發,時而停頓。我趁著它們噴發的時候,匍匐往前了一下,然後在流水之中伸手握到那片葉子。 我握著眼前這一片被沾濕了的葉子,透過殘餘的光仔細一看,才發現它其實不是綠色的,而是枯黃色的。紅色的流水從頂部的葉脈留到葉柄那裡去,因本身負荷不了太多重量,而流到我手心里去了。我看著被染紅樂的手心,充滿紋路的它,極其像眼前的這一片葉子。但是我知道的,粗糙的手掌紋和細緻的葉脈相比,葉脈的紋路簡單多了,也溫和多了。我就這樣把它放在手心里,握緊,然後試著讓自己的思路放輕鬆。可以的話,我想要想起和妻子的一些往事。但是腦袋里盡是青紅色的枯葉、被灌滿了紅的葉脈、和粗糙的手心。 候鳥在窗外一直叫個不停,提醒著我現實就在眼前。我看見妻子那個脆弱的影子慢慢被即將到來的黑夜所吞噬,和無明的黑混合在一起。它,即將熄滅,連同妻子和我一起埋葬在看不到的明天里。但如果我還有明天的話呢? 如果還有明天,我也會如同今天的現在一樣,想著昨天。 我想起了芥川龍之介的“堇花露水田,翻然四十年”。想起這個句子的時候,生命的花朵在我眼前飄然而紛紛落下,在眨眼之間,它們又悄然消失。我在鼻間仿佛聞著那墮落生命的花朵芬芳。我慢慢地閉起雙眼,重新回想自己從小時候、中學、大學、職場生活,還有和太太的點滴,直到來到這邊的生活。這往日的畫面如此模糊又深刻地重新播放在我腦海里。我嘗試著説服自己從沒白活過,縱使我常常偷懶、不懂審視、固步自封。 我想起了此刻施行這個行動的目的。莫梭、監獄、死刑。生命的最後關頭嗎。如果說誰真的能體會生命的意義的話,非莫梭莫屬了。我默默在心中唸起那個經常放在心上的句子。我也是,我也感到準備好把一切再過一遍。好像這巨大的憤怒清除了我精神上的痛苦,也使我失去失望。面對著充滿信息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這個世界的動人的冷漠敞開了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有愛,我覺得我過去曾經是幸福的,我現在仍然是幸福的。準備好把一切再過一遍了嗎?如此像我嗎,這個世界?如此像莫梭。過去和現在幸福嗎?我反復地自問著。 我又看了一下妻子的臉。這是一個多麼和祥、沉靜、安定的臉。如構成草原的草一樣樸素、如構成瀑布的山崖一樣隱秘,像一個早年出家足不出戶的和尚的皮膚一樣白淨、細緻的皮膚一樣。她不曾在我面前抱怨過,就算有意見,我們都會拿出來商談。也不曾吵過架,挺多是我偶爾會厭煩她的存在打擾了我的寫作而已。除此之外,我們相處以來,幾乎沒出現過問題。每年都會幫我慶祝生日的她,也不會因為我當年在巴拉圭工作那段日子忘了她的生日。直到後來我回到城市工作以後,家裡的一切她都打理得很好。 但為什麼,此刻她那張熟悉的臉,在我眼前突然變得陌生起來呢? 身體的力氣隨著黑夜逐漸的加深而殆盡了。只剩下淺淺的意識,和一些無明的潛意識。在這時我是做著淺夢了。夢到自己成為鳥了。在這一片打不破的蛋殼里,我像一個流著血、沒有翅膀的候鳥,用著自己無力的啄子,啄著這一片荒謬、石做的殼,渴望逃出。 又是一個風吹得很大的傍晚。枯葉在手心中變成枝幹、樹幹,長成一棵樹。它在手中慢慢地萌起,樹根與手心上的掌紋連成一條紅線了。在這一條紅線上,它慢慢往上升,我用右手拉著它,飛往在半空中了。在這一片空中,我俯瞰著睡得很甜的妻子呢。她睡的樣子,比世上任何一個看得見與看不見的事物都美。如果我可以在進入睡眠之前或醒來之後看見她睡的樣子,那樣我會相信上帝是存在的,我會相信上帝是很眷顧我的。我把視線往周圍看了一遍,什麼都沒有,沒有云,沒有太陽,只有一片藍灰色的天空。妻子在鋪滿紅色沙的曠地上睡著了呢,我又再次看了她。 像一隻獨木舟一樣漂浮在地上。 曠地上突然起了一陣很重的引力,把我拉回了陸地。隨著紅色線的牽引,我輕輕地降落到地上了。妻子還是一副甜眠的樣子,與剛剛相差別的是,黑色像顏料一樣慢慢地爬滿妻子和我的身上了。我看著窗外的天空,已呈灰、紫、藍、綠、橙,還有那滿滿的灰了。此時天空的顏色跟人很像了,各種顏色混合在一起,幾乎都忘了自己的本色。 窗外的風都停止吹了,但我明顯地感受到,有一絲絲的冷氣從那開著的縫隙中蔓延到我臉龐。好像在暗示著我什麼。它像蚯蚓般的柔滑、像水一般地清順,撫摸著我的右臉。它像是一種宣示,縱使它不是,但我也只能認了,因為我身體上除了右臉上的一絲清滑順感以外,再也感受不到其他外物的干預了。手中的枯葉也早已失去原本的紙粗糙、像捲心菜的那種觸感了。它已化為我身體的一部分了。我必須同情它嗎,同情它不能與窗外的落葉在風吹的時候一起共舞嗎。抑或是我必須憐憫它,憐憫它因為生命的短促而不能享受下一個春天、秋天。但沒關係,沒關係的。因為我懂得了,我知道了那悖論。 看著妻子那靜謐的臉,我瞬間又變得慈悲了。黑夜離開之後,黎明是會回到她的身邊的。 以前的我總以為時間會一直走的,以為祂會一直走。我總以為時間是無情的,時間它不理會人們的吶喊或傾訴而停下來。我一直以為時間它是往前走的,無情、中性、透明的。但是,我錯了。時間在這個時候像母乳一樣餵養我,喂于我生命。時間祂在這個時候對我說了說了一些悄悄話,我很清楚地聽見了。祂像甘甜的泉水般又往我枯滅的身體注入了一股甜蜜的氣息,告訴我不要往前,也不要往後了。祂像中古世紀人們所說的一樣,像幻象一樣,走入我的身體,讓我自己也幻化成幻象了。在此時,身體成了一個轉瞬即逝的幻象。已經不再有夢了,也沒有風,沒有天空,沒有云,沒有秋天,沒有黃昏。只有一個荒茫的聲音—-- 人潮云涌的聲音。在世界走動著、唏噓著,在天地之間轟隆。 原來如此。 我呵笑了一下,輕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