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華岡文學獎 散文組佳作
除夕 文藝四 張益堂
不知道是從幾歲的時候開始,我非常討厭拜拜,尤其是過年時,不只要幫忙準備那些會弄得滿手油膩的三牲祭品,除夕夜拜天公還得等到晚上十一點後才能開始,好不容易結束了,在滿屋子的煙味中收拾乾淨準備入睡時,窗外接續不斷的鞭炮、煙火聲又會將你吵醒,而飄滿街道的煙硝味甚至會鑽過窗縫,整夜薰著你,就這樣從舊歲度到新的一年。 今年回老家時,本以為一切都會如往年一樣發生,不過在小年夜的前一天,阿婆突然告訴我今年除夕不必拜天公了,我以為是她老人家終於想開,不再拿這些繁瑣的禮俗折磨自己,沒想到她卻告訴我,按照習俗,除非喜喪,否則家裡如果有人過世未滿一年是不用拜天公的,因為這表示上天沒有庇佑這個家,所以這家人可以跳過此次祭祀。她說著這些的時候,語氣神情都十分平靜,好像叔叔過世遠不只一年,好像她失去自己的小兒子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還記得去年春節那幾日都是陰雨綿綿的日子,空氣極冷,戴著口罩還是能感覺到冷空氣吸入體內的刺痛。我們是要去探望在加護病房裡癌末的叔叔,車程不算遠,但陰鬱的氛圍讓人覺得時間很慢、很重。 那陣子我偶爾會想,子女失去父母肯定相當難過,但父母失去子女恐怕是種更難接受的痛苦,尤其是母親,所以我一直很擔心阿婆,不確定她能否接受那很快會來臨的結果。你知道的,有著一副孱弱身體的老人家,總讓人覺得裡裡外外都透著種可憐的感覺。 在醫院裡,為了避免群聚感染,院內規定一次只能有兩位家屬進到加護病房內。在場的親屬不少,如果此刻是在自己家裡,應該會熱絡的聊天吧,但這時大家在病房內外輪流進出時都帶著陰雨般的表情,雖然偶爾也會交談幾句,不過都有著相似的那種恍惚的樣子。 阿婆得到帕金森氏症已經三年了,即使有藥物的控制仍退化迅速,所以我攙著她走進病房裡的時候走了很久,最後才終於踱到病床邊,我猜這已耗盡了她所有的精力。我聽見她喘著氣,渾身的顫抖透過和我相接的手臂傳來,她定定望著自己的小兒子,可是叔叔插著管,且不說難以言語,連移動頭頸都有困難,但他還是用力轉著眼珠望向阿婆,阿婆知道他有話要說,用力邁開僵硬的腳想再往前靠,待到她終於貼近時,叔叔自然還是沒能說出些什麼。我很想幫忙,但在這樣的畫面前,似乎連呼吸都有些凝結。 阿婆很快便猜到他心裡最放不下的究竟是甚麼,於是哽咽地問道:「你是放心不下你那兩個女兒是嗎?」叔叔忽地用力撐開眼皮,我明白這便是他想交代的事,可是他無力答覆,只得吃力地用喉嚨擠出些聲響,阿婆才又道:「你放心啦!我會替你照顧她們兩個!」阿婆最後回答的時候特別用力,好像她還擁有那樣的力量,可以去照顧家裏面每一個人。 去年的除夕過後沒幾天叔叔就走了,失智的阿公雖然大致曉得這件事,但不知是否為官能退化的關係,他沒有太明顯的悲傷,只是隨之而來最可怕的是,每當他記憶混亂時,總要問阿婆:「我兒子死掉了是不是?」此刻阿婆總是難以立即開口將這沉重的答案告訴他,於是他又會緊接著再問一次:「妳兒子死掉了是嗎?」阿婆只好簡短地吐出「對啦。」兩個字。這樣的對話每天都得出現好幾次──在客廳看電視的時候、在飯桌吃飯的時候,還有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我都會聽見阿公這令人害怕的問句。我無法想像一個女人被自己的丈夫不斷問著這樣的話卻又無可奈何時,心底是怎樣的痛苦和窒息。 阿婆最後還是沒去叔叔的喪禮。其實按照傳統,子女在父母之前離世是不孝之舉,所以父母本就可以選擇不出席。我原先不曉得這習俗,還勸她去參加告別式,後來知道了這個規矩,仍然認為人走了總要好好地送一送,才有機會讓悲傷真正的化解,但喪禮結束後我重又想了想,如果要一個母親親眼去看靈堂正中孩子的遺像,然後走到棺木旁,在大體的胸前放上一朵花,恐怕還不如按照禮俗待在家中,等著其他人回來告訴自己一切都辦妥了、結束了。 叔叔過世後沒多久,阿公好幾次在翻看老照片的過程中,見到叔叔的身影總要抱怨道:「奇怪,這傢伙怎麼就不會成功啊!」說罷還得用手指在上頭氣憤地戳兩下才甘願。首次聽見阿公說這樣的話時,我腦中第一時間理解的是,他可能是又回想起了多年前叔叔一些不合他意的事情,因此又要對自己兒子的人生選擇發脾氣。我本就對阿公一直以來的父權思想相當不滿,因而差點忍不住衝口而出問他到底什麼是成功?但就在我強自隱忍下來後又想,阿公身為一個父親,對著比自己早離世的兒子發出這樣的質問,似乎也是種無可反駁的事情吧。從此以後,每當阿公又問這個問題時,我已不覺得他是在擺他的父親架子,只覺得有些酸楚。阿公本就是個性子很直的人,再加上語言也有些退化,所以這種時候或許也只能用成不成功來概括叔叔的人生吧,或許他內心真正想說的,還有其他很多很多的話。 從叔叔癌末到喪儀結束這段時日,我都沒有親眼看見阿婆在我面前哭過,反而是幾天後,她和我談到叔叔的女兒時,因為覺得她們自此沒了父親依靠,才邊說話邊掉下淚來。我向來和阿婆很有話聊,不過當時我看著她蒼茫衰老的眼睛汩汩流出眼淚,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可能是這種觸之即傷的事情沉重到難以修補,所以從當初我扶她靠向病床同叔叔說話,到後來我以為事情已逐漸平息時,都沒有半句話可以安慰她。 今年除夕夜,一樣躺在床上聽著窗外別人家放的鞭炮和煙火,昏昏沉沉地嗅著身邊蔓延的煙味入睡,而就在那些遠處傳來的爆裂聲之間,我恍惚聽見了房裡掛鐘愈走愈衰遲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