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華岡文學獎 小說組佳作
Chaser 文藝三 張晨希
我以為酒精能夠麻痺人的五感,能夠抑制大腦的中樞神經,視線會變得模糊不堪,所以記憶會像是被按下暫停鍵的手提CD音響一樣靜止不動,快樂的過往也會,傷痕也會。 爺爺跟著中華民國政府撤退來台灣後,在台灣的土地上圈地為家,三層樓的平房建築也就成為我的小家。那時候基隆河還沒截彎取直,只要颱風一來,家裡必定淹水,我和爺爺奶奶、弟弟妹妹們將家具一個接著一個往二樓搬,來不及拯救的家具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在水淹中載浮載乘。 奶奶站在門口望著遠方,西北雨下在眼前,從家門看出去會是灰濛濛的一片天色與淹沒路面的積水,茫茫之中還有個步伐踉蹌的身影,奶奶見到後咕噥了幾句,配合著幾聲嘆氣,回過身就是往樓上吆喝,「小雲啊,去接妳阿爸。」 所以人為什麼要喝酒呢? 酒氣濃厚的爸爸倚靠在我的肩上,他很重,摺疊小傘被風吹著跑,一隻手抓著爸爸的腰、一隻手握著雨傘柄,大風吹來一次,我們就一起隨風向歪腰一次,大水淹在小腿肚左右的位置,爸爸一陣踉蹌,一支藍白拖鞋從水底飄上水面,我伸手想抓,雨傘也墜到水上,水流不快,但還有一手要抓住爸爸不讓他也落在水裡,嘗試一番後,我只能望著拖鞋飄遠,拿起雨傘,裡頭還滴著剛剛沾到的泥濘水,於是傘外有滂沱大雨打在傘面上,傘裡有渾濁的泥土水滴在頭皮與臉頰上,伴隨著爸爸一路上的瘋言醉語,回到家時雨勢更大了,水已經能淹沒我的膝蓋,直逼腰部,家具又泡爛了幾個,包含我們抱不動的電冰箱也是。 爸爸在濕漉漉的床鋪上呼呼大睡,奶奶讓我從他褲子口袋掏錢,但掏出的只剩下幾枚硬幣,不知道是今早還是昨夜帶出去的綠色鈔票早已成為他的賭本,揮灑在賭場上一去不復返。爸爸的賭運異常地差,逢賭必輸,二十一歲時娶了十九歲的媽媽進門,一邊做著餐廳內的廚房工作,一邊和媽媽談不切實際的戀愛,他賭的就是這一生平凡快樂,就像大人們都說「誰誰家的孩子也是幾歲結婚,現在一樣事業有成、兒女成群」,聽在爸爸耳裡似乎很容易,因此他才豪賭一把人生,可惜還是輸了一屁股,媽媽生下我和弟弟妹妹之後,沒過幾年就改嫁了。輸慘人生的爸爸依舊做著廚房工作,但至少升職成為飯店的總舖師,在別人耳中聽起來很光鮮亮麗,卻只有家裡人知道每個月薪水進帳的速度都不及他喝酒賭博的開銷快。 十三歲那年我進入國中排球隊,還是那棟逢颱風必淹水的三層樓房,爸爸依舊酗酒、慶幸的是戒賭了,或許是因為奶奶將他的薪水管得緊,也或許是爸爸終於長大。我在排球隊擔綱要職,最優秀的發球員屬我不過,而我也從沒因此落下課業,只是曾經有那麼一次數學作業沒寫,老師當著我的面數落我,在同學面前將作業本撕成兩半,我走上前去打了她一巴掌,從此之後我便被排球隊退隊,因為當時那個老師的男朋友是球隊教練。 「這些妳講過很多次了,我已經不想再聽了。」 亭亭玉立的女兒站在我房門口,她的一席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板著臉,我也不知道她在發什麼脾氣。 「那妳再去給媽買一瓶酒。」 「又要喝?妳剛剛不是喝過?妳一天要喝幾瓶酒才開心?」 「家裡就已經沒錢了妳還要天天喝到掛。」 她從我的抽屜拿出兒子今天留下的五百元,憤怒從她的腳步、神色、說話緩急,以及她出門時用力甩上鐵門的舉動滿溢而出。 我看著電視螢幕發呆,螢幕上還放映著周星馳電影,他和挖著鼻孔轉過身來的如花無語對視,搞笑的畫面讓我彷彿回到了自己下課回家後,會看見爸爸盤著腿在沙發上,桌前擺著一小杯酒,兩眼發直地望著電視機發呆。 爸爸死了,遺產被繼母賣出後,我既不再擁有娘家,也不再擁有娘家人。我記得我曾經找過改嫁的媽媽,好像在桃園、好像在新竹,我已經忘記她嫁到哪裡去,只知道二十歲初的自己在客運上靠著窗戶,窗外是快速切換的景物,從台北一路向南行駛而去,緊握著車票、心裡忐忑不安,回過神,我已經站在她的家門口,手指還緊貼著電鈴,有些雜訊的聲音從對講機那頭傳來。 「我已經改嫁姓楊的,不姓張了!妳不是我女兒,妳走吧。」 我連媽媽的一面都沒見到,站在她家門口,我望著偌大的鐵門,上頭還有些雕花紋飾,我沒伸手去摸,只是靜靜看著。午後的陽光灑在一旁的大樹,微風吹過樹梢傳來沙沙聲響,此時此刻時間是被暫停了,我站在那兒,空氣襲上鼻腔的氣味像是我的作文練習簿,從開頭到結尾,字句不離孤寂。 鐵門與木門被開啟與甩上,女兒回來了。她手裡拿著扁平的玻璃瓶子,裡頭金黃色的液體在打開瓶蓋後會散發出濃郁的香氣,喝進嘴中還有些辣口,但我不在乎它能帶給我多少刺激,我更在乎它能帶領我逃往何處。 「怡萱啊,妳應該把媽媽的故事寫成小說。」 「我才不要。」 「為什麼不要?我的故事,不豐富、不有趣嗎?不能感動到別人嗎?」 「沒為什麼,就是不要。」 她走回自己的房間,房門關上的卡榫聲音牽動了我惱怒的神經,我站起身,眼前是一片天旋地轉,我顫顫巍巍地走,扶著牆,踏過地上的後背包、塑膠袋,可能還有幾隻蟑螂,或活的、或死的,藍白拖鞋和地面摩擦的聲音有固定頻率,我打開女兒的房門,倚著門框。她坐在床上面對著電腦,連看也沒看我一眼。 「妳在浪費妳的才能!」 「妳的文學造詣是我生給妳的,如果當年妳阿公有錢栽培我,我就可以讀完書,做更好的工作!」 「而妳,讀到大學,還天天坐在電腦前面,不寫文章還浪費才能!這樣的廢物還敢說是我張月雲的女兒?」 「所以妳覺得我不夠努力?所以妳覺得我拿到的獎都是假的?獎學金也是假的?還是妳覺得自己天天喝酒很偉大,所有人都應該圍著妳打轉?」 「妳拿獎──那是妳的本份,那是妳應該要做的、妳必須要做的!」 「妳覺得妳在講什麼?什麼叫作這是我必須要做的?」 「哎呀──」 女兒甩上房門,我的頭也撞上牆壁,因為重心不穩而跌坐在女兒房門口。這裡空間狹小,一旁還是兒子的房間,女兒隨後將房間上了鎖,而我坐在這裡遲遲無法憑依自身的力氣爬起身。 大弟剛結婚那段時間,我還回過幾次娘家吃過幾次晚飯。因為爸爸退休,家裡的經濟全靠擔任社區管委、爸爸再娶的阿姨維生,所以能力允許時,我偶爾也會拿點錢塞進爸爸的手裡,哪怕我知道,他都會把那些錢拿去買蝦、買蟹,買新鮮的海鮮,好讓我那對不新鮮甲殼類過敏的兒子能有機會品嚐到海鮮的美味。有次我推開沉重的墨綠色大門,眼見爸爸表情吃痛的坐在地上,他一手撫著自己的腳踝,一手撐在地上,一旁還有路過的弟媳,她倒是看也沒看一眼,拿著白色馬克杯,粗短的鐵製壺嘴裡冒出陣陣白煙,隨後又逕自的走回房間。 「哎唷!爸!你怎麼了?」 「無代誌啦!」 「怎麼會沒事?你跌倒了嗎?」 「碰到一下而已啦!」 「碰到一下你怎麼就站不起來了?你這是不是有傷到骨頭啦!」 那天是我扶著爸爸上沙發,又一邊勸說他要去看骨科,他還是擺手拒絕,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看著布袋戲。我走到大弟的房間,有些不滿地問著弟媳怎麼不扶爸爸從地上起來,卻換到大弟的一句「不要多管我們家的事」。 我呆坐在地上很久,坐久了、也就沒什麼力氣。冰涼的地板承受著我的臃腫身軀,後腦勺不時還有陣陣熱度傳來,腦袋像是還沒拆除的陽明戲院,不斷放映著從小到大的回憶,有時候是那場下得滂沱的西北雨、有時候是在我帶著兒女回家,爸爸板著臉一語不發,卻在一旁早已備好女兒最愛吃的地瓜球,「好像我不是他的女兒,但我的孩子依然是他的孫兒」我在心裡想著,一股心酸又從眼眶溢出。 我也喊過女兒幾聲,想讓她把我扶回房間去,躺在地上既冷又不好睡,或許是酒精終於發揮它應有的作用,我突然想就這麼睡了,一旦睡著了,就什麼都能夠忘記,不必記得爸爸似乎不愛我的模樣、不必記得媽媽說過自己改姓楊、不必記得爺爺在睡夢中死去的冰冷、不必記得這一生最疼愛我的奶奶在最後也沒等到我的最後一面。時鐘裡頭那長短腳的人兒怕是跑累了,滴答滴答的步伐變得很是緩慢,女兒沒有回應。 恍惚之間,我依然在原地。 酒精麻醉了我控制自己身體的能力,而我期待有朝一日它還能夠麻醉回憶,讓它停在最美好的某些時刻,那些不美好能夠莫名地被抹去,最好──就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 家裡的大門再次被推開,下班回來的兒子跨過了我的身體走進自己的房間,隨後嘆口氣,叫我雙腿應該要用力、他拉著我的雙手,費了好一番力氣才將我從地板上拉起,並讓我保持站姿,只是此時此刻的我發覺,要我往前走原來是多麼困難的事情,僅僅是維持站立,我的雙腳便不聽使喚地顫抖不已。往前一步、第二步,回房的過程艱難地像是從意外中雙腿受傷而必須復健才能重新站起的受害者,甫一坐在床沿,胃裡卻是一陣翻騰。 「幫媽拿個塑膠袋,媽想──」 接過兒子遞來的袋子,血腥味從口腔蔓延到鼻腔,噁心感無法停止,本該在胃消化的食物殘渣全都反其道而行,進入了眼前的超商塑膠袋裡。 「幫媽叫救護車。」 所以人為什麼要喝酒呢? 幾天前我在家吐了血,救護人員趕到後做了基本的體溫與血壓測量,當他們問及有無家屬要陪同時,兒子沒多想便拒絕了,更不用說才剛和我吵了一架的女兒,我只能假裝輕鬆地說自己一個人到醫院也沒問題,但在急診區等待就診與等待住院病床的孤獨實在難忍。接到我的電話,兒子還是一臉不甘願地來替我辦理住院手續,我提醒他要帶上我的安眠藥,記得買看護墊、衛生紙。 「尿布也帶點吧。」 「哦,還有什麼嗎?」 「叫妹妹有空也來看看我吧。」我說。 雖然這麼提醒了,但直到今天,女兒還是沒特別來過。 我躺在扁平的病床上,一旁還有剛動完腸胃手術的婆婆播放著充滿雜訊的收音機,本來就難以入眠的我即便吃過了安眠藥,還是沒辦法無視那雜訊之下,婆婆疼痛的哀嚎。 深夜,外頭開始下雨,婆婆總算睡著了,雨水滴滴答答形成另類的協奏曲,記得小時候我有時也像現在這樣睡不著,如果剛好下著雨,便能聽著雨聲,像是接收某種催眠的訊號,在樂音中睡去。意識朦朧中,我的腦袋突然飛快的閃過幾個念頭,以前我不知道為什麼爸爸總要喝得醉醺醺地才肯回家,或許他是想要遺忘某些不快樂的回憶,也或許是別的原因,因為不知道答案,所以我學著他開始喝酒,但真的喝醉了才明白自己想錯了,從前我以為酒精可以麻痺大腦,可以讓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轉、可以讓肢體動作變得遲鈍,甚至可以讓回憶停止放映,就像按下暫停鈕,但喝醉卻反而將發生的事情記得更加清晰,別人的一舉一動都將在腦海裡被放大檢視,比如女兒厭惡我的神情、兒子不耐煩的眉宇,那些或許他們沒有想要刻意隱藏卻也不容許被他人輕易察覺的情緒,都將袒露在酒精的作用下,於是我才知道為什麼爸爸要喝酒,也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喝酒。 「妹妹,媽媽下午要出院,哥哥沒有空來,妳今天休假,可以來嗎?」 「哦。」 沒有多餘的問候,她率先掛上電話,聽著手機那頭傳來刺耳的聲音,我也跟著放下手機。我有時候總是特別懷疑女兒是不是不太喜歡我,但大部分的時候她又會活潑地跟我分享她在學校發生的種種,看著她的手舞足蹈,宅在家裡好一段時日的我也會隨著她的生動而哈哈大笑,坐在病床床沿,我兩眼直盯著光滑的地面好一段時間,護理師拿著中午的飯前藥走進來,一邊叮囑著那些我早已聽過好多遍的醫生囑咐,如果不是我懶得開口,那些話我都能夠默背幾次了。 女兒踩著拖鞋,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口罩遮住她半張臉,但從她的眼神中還能看出她有些茫然與渙散,回想起方才在電話中的簡短,搭配已知今天休假的訊息,我推測昨夜的她肯定又玩得很晚才睡了吧。女兒就呆呆地站著,似乎在等我開口講些什麼,我對著她的臉,突然一陣笑意襲來,看著我笑,她瞇起雙眼。 「幹嘛啦?」 「沒有啊,妳去問護理師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她的臉上寫著自己感到有些受騙,不耐地走到外頭,又走回病房裡。 「她們說要等醫生。」 一陣沉默,我想問她有沒有吃過飯,但又覺得這個起手式不太好,於是我只好繼續閉緊嘴巴,看著她坐在陪病椅上滑手機。 「欸,妳愛妳爸嗎?」 「都消失多久的人了,怎麼會有感覺。」 「那妳愛媽媽嗎?」 「看狀況。」 「那什麼狀況愛,什麼狀況不愛?」 「喝醉酒的時候不愛,沒喝酒的時候還可以接受。」 「那回家以後媽媽就戒酒。」 「妳上次也這樣說啊,還不是進來了。」 「欸!妳總該相信我一次吧!」 「等妳做到了我就會相信妳。」她的目光從手機螢幕上移開,撇了我一眼,態度還有些蔑視。 「欸,那妳覺得妳爸愛妳嗎?」女兒說。 「不知道,或許吧,妳覺得呢?」 「那肯定是愛吧,如果不愛妳,他就不會對我和哥哥好。」 「事實上,我覺得他只是不知道怎麼對妳好。」 女兒看著我,而我沒有接話,只是低下頭陷入沉思,見我沒有反應,她也低頭繼續玩手機,我偷偷觀察她和我相仿的側臉,發現她烏黑亮麗的長髮和當年的我似乎有得比,我開始欽佩自己怎麼能將女兒生得那麼好看,同時心裡好像有一道鎖也被解開了,臉上不知不覺漾起了笑容。 「笑屁啊。」 「前幾天媽媽喝醉了,講了不好聽的話,傷害到妳了,跟妳道歉。」 「哦。」 「那妳不要討厭媽媽。」 「哦。」 「媽媽就只有妳和哥哥兩個人了。」 「哦。」 「媽媽回家就戒酒!」 「──哦。」 「我們回家吧。」 爸爸在死前都沒有戒酒,我不知道他是否發現酒精真正的作用只是暫時的讓人逃亡,逃離現實、逃離痛苦,逃離那些我們不想面對的傷痕。而我看著女兒此時的泰然自若,聽著她突兀的言論、想起她日常的活力與我喝醉時她的迴避,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逃跑好一段時間了。 或許連保持站立都有些吃力,但也是時候可以邁開步伐向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