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華岡文學獎 小說組第一名
只要你願意相信 文藝三 張雅雯
4月1日 星期四 天氣晴 我媽媽的老公掛掉了。今天早自習的時候,唸完唐詩過了超級久老師都還沒回教室,風紀股長就去辦公室找老師,沒過多久就跑回來跟我說我爸掛掉了,我問他甚麼是掛掉,他還笑我不知道甚麼是掛掉,後來他就說我爸被火燒死了,掛掉就是死掉的意思,我本來被笑就已經非常不爽了,我就很生氣回他我爸在我一歲半的時候就掛了,他不但不道歉,反而又重說一遍我的第二個爸爸掛掉了,我就說他不是我爸爸,他是魏叔叔,後來老師回來看到全班一直ㄐㄧ ㄌㄧ ㄍㄨㄚ ㄌㄚ就發ㄅㄧㄠ了,她像暴龍一樣凶朝我們大吼安靜,全班一起被罵就停止討論掛掉的問題了,老師說整個走廊只有我們班在吵,樓梯口就聽的一清二楚,反正最後我有聽到筱晴跟黑黑也沒聽過「掛掉」,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風紀了不起一樣,他還害我回家被罵,我來不及問媽媽為甚麼不能說叔叔掛掉一定只能說他是去天堂就被趕上樓了,真是倒ㄇㄟˊ的一天。 苡歆檢查了一下錯字,畫完風紀的醜臉,滿意的關上心愛的密碼筆記本。 「歆——,你去看看抽屜裏面有沒有黑衣黑褲,全部找出來放進去大背包。」 「知道——。」苡歆用屁股將椅子後挪重心後傾,坐著兩腳椅朝房門用力的喊。尾音被她拖得又重又長,刺耳的迴音在樓梯間撞來撞去。 馬麻從中午接她回來後不停在講電話。距離平常晚餐時間彷彿已經過了一世紀,苡歆餓到頭冒星星也不敢吭聲,她的直覺告訴她,這種時候小孩子還是乖乖閉嘴為妙,聽到甚麼都回答好就對了。 通常這個時候魏叔叔早就削好鳳梨跟蘋果叫苡歆下樓吃水果,她想起來昨天冰箱好像還有剩下一點,但現在動都懶得動。她癱在書桌上,臉頰貼在冰涼的桌面,鬧鐘的滴答聲變得好近好清晰;頭上的窗戶飄來一陣菜脯蛋的焦香,隔壁的鍋鏟朝鍋子每敲一聲,肚子就咕嚕嚕的響一聲;苡歆還聽見了巷子的狗追來追去的;外頭的冷氣嗡嗡嗡的;媽媽講電話的聲音怪怪的。 「我的電視…‥」苡歆哀怨的嘀咕。魏叔叔人很幽默,常常講笑話逗苡歆開心,自從搬進來住家裡就熱鬧了起來。現在的她腦袋重重的,喉嚨緊緊的,心臟碰碰的急跳著,電視節目的畫面一幕幕的飛過眼前。「馬麻——我肚子餓了!你甚麼時候要煮飯?」一定是餓昏了,她想。 「我昨天八點才吃晚餐。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跟電視分離這麼久的時間。」苡歆有氣無力的拉開椅子。 「螞蟻你今天怎麼會來?你叔叔不是掛了嗎?」黑黑話還沒問完,就被從後面飛來的作業簿一記爆擊,「靠,劉筱晴會痛啦,殺人嗎?」 「再吵我就告老師你罵髒話!掛這個字不能亂用,我媽說這樣講很沒禮貌。」 「筱晴,你昨天也被罵了嗎?」苡歆的眼睛亮了。 「馬苡歆,你昨天該不會真的跟你媽講掛掉……,我的天,你不想活了嗎?」 「誰知道嘛!我又不是故意的。」 「那一聽就知道不是甚麼好話,傻子才甚麼事情都跟馬麻講。」 苡歆朝黑黑狠狠的瞪了一眼,然後神秘兮兮的壓低聲音:「這些都不是重點。我跟你們講一件事情歐,就是啊……我媽好像瘋了。」苡歆嚴肅的描述昨天媽媽詭異的行為,媽媽一開始還挺正常的,跟往常一樣問苡歆學校發生的事,回家後就開始低聲地哭,她從來沒看過媽媽這個樣子。後來電話聲就沒斷過,媽媽就像人格分裂似的,接一通電話一個模樣,一下哭一下笑的,一下沉默一下發脾氣,一下正經八百地談事情一下又談笑風生的。「反正最近是真心不敢惹我媽,唉,我好久沒有這麼安靜了。」 「也是厚,哭還能理解,叔叔才剛過世,大笑還真的有點那個。」 「你馬麻搞不好有自己的原因。」 「嘖嘖嘖,大人的世界真難懂。」三個十歲的小大人不約而同地搖頭。 「馬苡歆,你的聯絡簿是要拖多久才要交?還有空聊天。」風紀凶巴巴的把座號記上黑板,在旁邊畫了大大一個正字。 「你有沒有同情心啊,我們是在關心螞蟻的狀況,你怎麼可以亂記人。」 「就是說嘛,班長說的對,你也沒有提醒啊,一次記五劃有夠陰險的。」 「我容忍你們很久了,早自習本來就不能吵,她都講超過十句話了好嗎?」 「過分!」 「在吵就把你們全都記上去,我就是陰險啊怎樣。有本事你來當風紀,沒管好秩序風紀會被老師訓的最多ㄟ。」 「小人!」 「我已經警告過你們了,」風紀轉身就把黑黑記上黑板,「亂罵人多加二劃。不記得昨天老師有多生氣了嗎?到時候又要害全班被罵。」 「好了啦!都安靜啦!」學藝大吼,「你們這樣吵架才更吵好嗎?其他人還要看書,要吵去教室外面吵!」 學藝說完,教室跟著響起此起彼落的「噓!」以及「安靜啦!」 鐘聲幸運地在老師踏進教室前蓋過了喧鬧聲,也不知道老師有沒有聽到剛剛第N次世界大戰的交戰聲。 「聯絡簿怎麼還沒抱到我辦公室?班長?」筱晴應聲站了起來。 「老師,聯絡簿剩馬苡歆一個人沒交。」風紀搶答。 「沒關係,班長,你跟風紀幫我直接搬過去辦公室。苡歆你慢慢來,好了再補給我。」老師今天格外的溫和,邊擦著黑板,順便把早上記的座號整排都擦掉。 苡歆溫順的點了點頭。瞥見風紀朝自己翻了個大白眼,整個人像冰雕似的,一動不動的呆坐著。接下來課堂全班一齊朗誦的英文課文,她怎麼唸都唸不順,聲音虛虛的、卡卡的,微弱的活像隻螞蟻。 黑黑趁老師抄板書時,手肘頂了頂苡歆,「螞蟻,你昨天錯過精彩的部分了,超可惜的。」 苡歆回過神,「甚麼?」 「昨天你剛走的時候風紀騙學藝隔壁班有人喜歡她,還拿禮物給她,」 「為甚麼要騙她?」 「哎呀,等一下你先聽我把話說完。結果打開你知道是甚麼嗎?一大堆死蟑螂,不是假的那種,是真的……」 筱晴用鉛筆戳了戳黑黑。 「還有沒抄完的嗎?快點快點,再三分鐘,要段考了我們班還有好幾課沒教完。」 「下課再講,郭筱晴昨天也被嚇到快哭出來。」 「唉呦,人都被燒的黑罵罵,讓囡仔看甚麼看呦,也不親,被嚇到了晚上回去做惡夢怎麼辦?」老太太的眉頭皺成一團,整張臉扭曲的變形,捏壞的饅頭似。 「媽,歆歆今年四年級,不小了。」 「燒成黑炭是要看甚麼啦,看嘛看嘸。當初就叫你不要嫁不要嫁,要嫁也不要那麼著急,讓歆歆跟他再多培養一下感情。小這麼多是誰在照顧誰啊,你一個人要照顧歆歆就沒法度了,又要再多養一個兒子,歲數差了一個歆歆哎,夭壽。」 「在講甚麼啦,人都已經沒了你就不能好好講話嗎?我都快四十了,有人要就不錯了,不然你娶我啊?結婚一年也是一年,宇賢就是歆歆的爸爸!」 小小的靈堂前循環著奇異恩典的歌聲。苡歆一扭一扭的將一隻淑女鞋伸下臺階,驚飛了不遠處的雀群,曬在腳背的陽光刺刺麻麻的。 「妹妹站好,這樣容易摔了。」 苡歆緩緩收起平衡的手,踉蹌一個臺階,又被扶了上去。 「再堅持一下。等等唱幾首詩歌,把宇賢叔叔送去火化後就能休息一下了。」一個穿著鵝黃色洋裝的年輕女子,伸出修長的雙臂,從後面輕輕的攬住苡歆,「我才去留學一年你就不認得我啦?」 「小阿姨,」苡歆抬頭。 「好久不見呀,想我嗎?」 「為甚麼叔叔被火燒成黑炭了,還要再火化一次?」 「你聽誰亂講的,噓,別人聽到了會不高興的。」 苡歆無辜的看向正在跟媽媽爭論的阿嬤,還有不停擦眼淚的媽媽。 圍牆邊的樹沙沙的響著,風吹來了一陣挖土機的味道。 「唉,才結一年就把阿賢一輩子的心血統統拿走,真的是便宜她了。」 「跟你講多少次了不要亂講話,也不知道小孩子還在旁邊。」 「小孩子懂甚麼啦,你乾脆跟我講阿賢聽到會生氣算了,」女人越說越氣,竟哽咽了起來,「也是便宜小丫頭了,姓也沒跟著姓,爸爸也沒叫過半聲的拖油瓶……。」 小阿姨將手緩緩的移開苡歆的肩頭,輕輕的摀上小小的耳朵。苡歆抬頭。小阿姨低頭抬了抬兩彎淡淡的眉,親暱的朝苡歆皺鼻頭,一綹帶著淡淡香氣的棕髮晃到了苡歆的眼睛,苡歆的睫毛跳了幾下,遂將頭擺回原位。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像默片似的,像夢境般熟悉。 苡歆雙眼睜的大大的,她看到很多之前婚禮上沒見過的陌生人,經過的時候都紛紛跟她點點頭,苡歆每每只別過臉埋進小阿姨的裙子,這些人有些臉紅紅的,但大部分都灰灰的。靈堂外面黑壓壓的一片,像棋盤上的圍棋。 「苡歆。馬苡歆起來,快到了。頭髮整理一下,等一下進去不要讓爸爸看到你像貞子一樣,醜死了。」 苡歆哼嘰幾聲,拉了一下短了一大截的黑裙。 媽媽一手扶著方向盤,另一手伸向副駕理了理苡歆凌亂的長髮。「小美女又長高了不少呢,這件裙子都快不能穿了。」 苡歆撇開頭往窗子挨,「就說了太短還硬要我穿。」 「站著的時候覺得剛好嘛,爸爸之前婚禮的時候也說過你穿這件漂亮,乖啦就今天一天,你以後想穿甚麼就穿甚麼,馬麻絕對不管。」 「你不是說妳老公去天堂了,最好看的到。」 「甚麼我老公,好好講話,宇賢叔叔不是你爸爸嗎?」 「我爸在台中,下午就能看到了。」苡歆看著窗外的車陣,臉垮了下來。 「奇異恩典,何等甘甜,我罪已得赦免——。」喪禮放的歌實在太洗腦了,等苡歆走進教室才發覺自己一路都在哼奇異恩典。喪禮完才過一年多,苡歆就已經對喪禮記得很模糊了,但掃墓的時候夢的那一段卻歷歷在目,她甚至不明白為甚麼只留下這一段記憶,照理說火化的時候或者告別式不是更令人印象深刻嗎?她甚至一次都沒有夢到過魏叔叔。 「聽說隔壁班昨天選班長,郭筱晴又凍蒜了,真的是太扯了,她是有班長相嗎?沒有一年不中。」黑黑因為打球抽高,圓乎乎的臉蛋尖了不少,但膚色曬更黑了,坐在苡歆的桌子上像根甘蔗。 「閃邊去。筱晴要是知道你這隻猴子也當選班長,下巴都會掉下來。」 「我親愛的好朋友……」黑黑故作害羞地伸出手。 「哇班長還好意思抄別人寒假作業歐?」 「小聲點啦,我不要面子嗎?」 苡歆乾瞪著發下來的作文紙上綠色的格子,寫完了姓名座號就不知道要寫些甚麼,靈感全無。 魏叔叔在靈骨塔住的地方也是一格一格的,爸爸也是。 「宇賢,我跟你女兒來看你了。歆,站這麼遠做甚麼,來打聲招呼。」 過了兩秒,苡歆弱弱的吐出叔叔兩個字。媽媽打開格子的小門,裡頭隔了一層玻璃,玻璃框後面的骨灰罈子擺放齊正,罈子上小小的一幀照片是年輕的魏叔叔。魏叔叔的臉白的發亮,剃了個寸頭,苡歆瞧了好久才從其羞澀的眉宇之間認出了魏叔叔的影子。冷氣咻咻的送著風。現在的她腦袋重重的,眼睛酸酸的,喉嚨緊緊的,心臟碰碰的急跳著,不知道是不是沒睡飽的緣故。 「老公,這邊選的不錯吧,又有電梯,又敞亮,還挺涼快的。我以後如果也住你隔壁,不會嫌我太黏人吧?」 「你要住這裡,那爸爸怎麼辦?」苡歆原本在一旁懶懶的待著,聽到這句話腦袋匡噹一下精神了。 「你乾脆讓我身首異處,一半放這,一半放台中好了。」 「可以這樣嗎?」 「我的骨灰,我說了算!你見你爸的次數還沒有比你叔叔多,對爸爸倒是蠻講義氣的哈。」 這棟靈骨塔算是落成不久的,光滑的地板,寬闊的走道,一大面一大面白淨的櫃子。這個地方就是住的空間窄了一些,除此之外便與高級公寓並無差別。苡歆進來時,還有人守在門口幫他量體溫,圓圓的大廳中央立了座一層樓高的大佛像,外頭還有一大片草皮,比自己的家都氣派多了。 「媽媽,我死後是不是也會進天堂?」 「三八甚麼,你媽我還沒死呢,哪輪的到你。」 「那我是不是看不到爸爸了,姓馬的那個。你不是說他是師父唸經送走的,那按照佛教的流程,他是投胎輪迴的,沒辦法進天堂。」 「別說你看不到你爸,你齁,要是不乖乖聽話下地獄,連你媽跟叔叔都看不到。黑白說話的人下地獄還會被拔舌頭耶。」 「神經,騙小孩的,我都幾歲了。」 「你還記不記得媽媽以前選塔位的時候的事。當初想選海葬,挑個風景漂亮的地方,我跟你叔叔都喜歡海邊,我還可以常常去看他順便看海,多好啊。結果兩邊的人都不同意,你阿嬤還罵我腦子進水,說海裡面冷,花錢開艘船把骨灰撒給魚當飼料是不是有毛病,結過最後還是放靈骨塔。那時候還問你如果選太便宜的位置,太高太低都不好看,怕你魏叔那邊的人會講話。結果你回我甚麼你記得嗎?你說叔叔有懼高症,住最底下比較安全,火災也不會被濃煙燻到。」 「我有這樣講?」 「有啦,結果最後白擔心一場,你叔叔的媽不高興我們辦基督教的喪禮,跟你問的話一模一樣,哭說兒子一個人進天堂了這樣她死後看不到,直接氣到不來參加喪禮。」 苡歆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但她記憶中從喪禮之後,媽媽不管做甚麼決定都要問她的意見,然後問完又不參考自己的答案。苡歆最後領悟到了媽媽好像只是問心安的,就沒有認真思考媽媽的問題了。聊天也是一樣,根本不用苡歆回答,媽媽也能唱獨角戲。 媽媽也常常說一些不合邏輯的話,就比如叔叔去天堂的這件事,明明人去天堂不會回來了,媽媽說要禱告叔叔才會聽得見,可是清明節卻還要大老遠跑來跟一個格子說話。爸爸也是,照理說現在應該已經投胎成陌生人了,不管禱告還是怎樣他都聽不見才對。苡歆一想到黑黑跟筱晴清明連假都可以出去玩,自己卻要一大清早起床連趕兩個地方的墓園,不由得心生羨慕。但看到媽媽面對格子落淚的樣子,就不再胡思亂想了。 她直勾勾的盯著櫃子上的日光燈,盯到眼珠子發乾得要嗆出眼淚才闔上雙眼,漆黑的世界冒出了點點白光。小白點像深海的銀光魚似逐漸擴大,變成了一圈圈晶瑩的水母,水母又長成海生館裡的小白鯨,她慢慢張開雙眼,像是小白鯨要衝出水面,光線越來越強烈。這是她小時候無聊時很喜歡玩的遊戲,有時候白點點會變成其她的東西,而今已經印象全無。她不玩很久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老師正要往這邊巡過來的時候,苡歆匆匆在搞紙上寫下開頭的八個字。 「馬苡歆,我跟你講件事情。」黑黑摸了摸後頸,趁老師走出教室,「你都不好奇嗎?好啊,學藝都這樣當的啊,對同學漠不關心。」黑黑趴在桌上裝模作樣的,還把嘴嘟起來。 「到底關學藝屁事啦,有屁快放。」 「我交女朋友了。」 苡歆愣了兩秒,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反應。「那……恭喜你?」 「紅包拿來。」 「結婚就包給你啊。所以是哪位小姐犧牲了?」 「你又知道是女的歐。」 「甚麼?不,不是你說的嗎?是女朋友啊,我沒聽錯。」苡歆隱約好像感覺哪裡怪怪的,朝黑黑瞪大眼睛。 黑黑也朝苡歆點點頭,靠近苡歆的耳邊悄聲的說︰「愚人節快樂。」 「都快畢業了,你無不無聊啊,六年級還這麼幼稚。」苡歆往黑黑的背用力的打了好幾下,「你還真的是陰魂不散ㄟ,我怎麼這麼衰,六年都跟幼稚鬼同班。」 「喂,我沒有嫌棄妳六年都坐我隔壁就不錯了好嗎?這叫幽默懂不懂。」 「我差點就要相信了。」苡歆低頭不語。 黑黑以為苡歆想假裝生氣扳回一城,但遲遲沒等到苡歆講愚人節快樂。 「我開玩笑的啦,有那麼嚴重嗎?」結果黑黑掀開苡歆面前低垂的長髮,發現她兩行眼淚嘩嘩的流個不停,作文稿紙上像下過雨,歲月如梭的如字被水珠暈了開。黑黑從來沒有看過苡歆哭,一哭就好像害人哭的像個十惡不赦的壞人,比起慌張,反而更多的愧疚感朝黑黑襲來。「對不起啦,我的錯,你能不能別哭……別哭那麼大聲,拜託。」明明剛才老師走出去的時候班上還有些窸窸窣窣的動靜,突然安靜下來的教室裡,吸鼻子的聲音格外突兀,引起一些人側目。周圍紛紛作出怎麼了的口型,黑黑則尷尬的揮手,用氣音回答沒事。 魏叔叔不是個愛計較的人,可是苡歆總是忍不住去想,如果他在過世之前能聽見自己叫聲爸爸,會不會走的更沒有遺憾呢?一旦爸爸知道了她有第二個爸爸,會不會難過呢?苡歆又想起兩個爸爸一個去天堂一個去投胎的理論,腦袋更混亂了。 黑黑摸摸自己的抽屜,又找找苡歆的抽屜,拿出了一包衛生紙弱弱的遞給苡歆。 「都是風紀啦!」 「噓,你小聲一點,甚麼風紀?他欺負妳了?」黑黑抖了一下,急忙緊張的問。 「我們四年級那個混蛋啦。」 苡歆在喪禮依舊沒有見到叔叔最後一面。她甚至都不知道叔叔為甚麼會被火燒死。苡歆現在已經不好奇原因了,比起好奇心,她更怕問出來之後,媽媽泣不成聲的模樣。 如果四年級那時,學藝沒有打開風紀送的蟑螂盒,或許學藝一輩子都會以為隔壁班真的有人暗戀自己。 沒有親眼看到叔叔的遺容,叔叔的死是不是可以不作數。要是那年風紀沒有跟苡歆解釋掛掉是甚麼意思,會不會叔叔就不會死掉了呢?要是風紀記得在她離開教室前說聲愚人節快樂,魏叔叔搞不好晚上還是會回家。 媽媽總是願意相信爸爸和叔叔會在另一個地方過得幸福快樂。苡歆也願意相信,但苡歆更願意去相信叔叔沒有死掉。 只要願意去相信,叔叔會不會就不會離開她和媽媽了呢? 「班長,你為甚麼要把螞蟻弄哭。」後面的女同學喊了一聲苡歆哭了,便趕緊起身摟住苡歆的頭,拍拍她的背。其他的同學紛紛上前圍觀,有的遞手帕,有的遞衛生紙,一群女孩子將苡歆團團包圍,摸摸她的頭、捏捏她的肩、抱一抱她,站遠點的就靜靜待在旁邊還不時拉拉苡歆的手。 「螞蟻你還好嗎?」 「班長真的是太過分了,我們幫你揍他。」 「不哭不哭,眼淚是珍珠。」 黑黑感受到了女生充滿敵意的強烈視線,耳根熱辣辣的,百口莫辯也只能任由女生們公審。一邊嘻嘻哈哈的男孩子也被女生們怒瞪,只能悻悻然閉上嘴巴。 苡歆原本也沒怎麼樣的,但女生們越是關心她卻越是覺得難過,眼淚不減反增。安靜的教室就苡歆一個人上氣不接下氣哇哇的嚎啕大哭著,伴著隔壁不時傳來的哄笑聲和窗外的啁啾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