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華岡文學獎 散文組第一名
女,性主義流浪指南 文藝四 黃紫寧 「如何對待一枚陰蒂?」 這不是我想問的問題,與之相處二十多年,我比任何有陽具的人類都更明白要如何對待一枚陰蒂,因此在寫下這篇文章的此刻,我腦中第一個念頭是:「要如何書寫,一篇女性主義文學?」 那麼首先要問的是,女性主義文學到底是什麼?『創作對象為女性作家,且創作內容反映女性生活,女性普遍形象的文學作品。』維基百科如是說。那麼女性普遍形象是什麼?當然已經不能再是『爸爸早起看書報,媽媽早起忙打掃』了,吳爾芙的房間也是個被說到爛的比喻,或許連浴室的潺潺流水流理台上瀕死的魚與對著窗口揉弄下體也已經是個陳年老調。 所以說,這個時代的女性主義文學我該說些什麼?畢竟比起書寫如何透過自慰找到任何性自主權,我更擅長的是如何把念珠菌感染的藥劑準確無誤地塞進陰道,還有告訴任何需要吃事後藥的女性,妊止會讓人暈眩,安立婷則是有可能會在三十天內迎來兩次月經。 我第一次買事後藥拖延了36個小時,走到離租屋處有些距離的藥局才敢按下那自動門接觸不良的方形按鈕。「請問事後避孕藥是藥局可以買的嗎?」我已經忘記老闆的長相了,但我仍然清楚記得是位約五十歲地男性,他聽到以後愣了一下,環顧四周後,才靠近我放低聲音:「可以,三百塊。」「那我要買一盒。」「好。」於是我掏出一千塊,他找我七百塊。 「這個藥要馬上吃喔。」他又放低聲音叮嚀。 「好。」 「你身上有水嗎?」 「……沒有。」 他轉頭幫我倒了一杯溫水:「那我幫妳倒,趕快吃吧,垃圾給我就好了。」 他對待我的態度溫柔地彷彿我是個純潔無措的小女孩,歷經男人欺侮後可憐兮兮地到藥局去買避免自己懷孕的粉紅色膜衣錠。但我是被男人欺侮嗎?我只是前一天躺在某個沒有確認關係的友人床上翻著他的《哀艷是童年》,像隻已經宰殺完成、坦露臟骨的雞等著被料理,然而顯然對方對我的掏心掏肺不領情,於是我合上了書他就壓上來,接吻關燈愛撫如此熟練,在被插入的那一刻,我想起那本書開篇就一個關於墮胎的故事。 後來我進過他的房間許多次,有時我接續著看胡淑雯的書,有時我看《老派約會之必要》甚至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某天我們做完愛以後走去吃早餐的路上,我突然意識到,這個男人,不管我們聊再多的天、抽再多的菸、我再怎麼努力擁抱他那遙不可及的心靈與舔舐那我不理解的刺青,他都無動於衷。因為我始終搞不懂,為什麼他的房間有那麼女性主義文學的書籍,但我們做過那麼多次愛,他卻始終不願意在抽屜裡擺一盒保險套。 再重來一次藥局老闆可能沒問出口的問題:「我是被欺侮的嗎?」,我不是,畢竟我是自願的,他沒有強迫我。但在其他層面,我捫心自問,我真的不感到怨懟嗎?這是我對身體被男人侵入的首次經驗,這個記憶再也無法重來,也因此我無法拒絕來自其他層面的侵入,比如那些書籍的隻言片語仍然印在我腦海裡,就像我始終記得那個墮胎的故事第一句話便是「如何對待一枚陰蒂」;還有,我會記得如何自己走去藥局,低垂著頭膽戰心驚地問老闆是否有賣避孕藥。 所以後來除了去藥局買避孕藥,我開始學會如何板起從容不迫的臉,去便利商店買特價的保險套,在結帳人群中把玩著方正的淡藍色盒子會有種待價而沽的錯覺,就像滑著交友軟體一樣。在交友軟體上身為一個有洞的身體,永遠都有被待價而沽的本錢,哪怕你根本沒有放上一張用濾鏡與美圖修臉後的照片,在匿名軟體上,只要自爆性別為「女」,就可以獲得如水溝蓋上菸蒂一樣多的:「約嗎」、「幾歲啊?」、「哪裡人?」、「身高多高?」、「有C嗎?」、「會喜歡性慾強的男人嗎?」 「150cm,45kg,雙北人,女。可以了不要問了。」 「接受炮友嗎?」 接受炮友嗎?這個問題對我而言從來不是真正的問題,對我而言,真正的問題是為什麼我從來沒有問過那位朋友:「我們算是炮友嗎?」,假設不去牽扯我的情感關係,再深入問下去,對我而言那個問題也應該是:「你覺得性跟愛是可以分開的嗎?」這類的宏觀命題。而這一切腦內風暴運轉在打字與按下發送鍵的三秒鐘,於是在那一刻,這個提問就變成了:如果我與他過去經歷的只有性,我是不是還可以接受別人呢? 「可以。」 後來我,與這個人,甚至不是我刻意選的,在不同的地方開始了流浪性生活(這句話隨便怎麼斷句)。我記住了不同的床單與天花板,像是東區的天花板印著淺紫的薰衣草,觀賞兩個小時要八百,西門的陰暗的床頭燈是近五百,士林搖晃的床是四百,北投的硫磺水泡一個晚上是三千。他付旅館的錢,而我負責買保險套。 「好像說什麼妳都會答應。」 「妳真的很好溝通。」這是他最常說的話。 回想起來,確實,我唯一的底線似乎只有要戴套而已。後來我們開始通起電話,從一些純粹挑逗的言語,到後來我熟背他前女友的星座,接著我知道了他上班的地點與他的薪資,最後我記起他的父母職位兄弟姊妹的學校,還有他養的貓叫小ki。 「我想妳了。」某次他說。 在那一刻,我發現有些問題我必須再重新辯證,比如性與愛能不能分開,這件事不完全取決於我,也取決於他。就像我與第一個做愛的對象,即使他認為我們只有性,但對我而言,我們所有的抽插都與愛有關。 我開始不接他的電話,並將交友軟體載了回來,這次所有陌生人的邀約只要時間與安全許可,我都會接受。這次的流浪不再只是旅館的房間,而是不同的臉龐、尺寸、長度、硬度甚至時間,直到某次他連續打了三通電話,我才對他坦白。 「妳明明是個好女孩,為什麼要這樣。」他說。 「妳有想過以後你的男友會怎麼看嗎?」他說。 「妳知道為什麼我喜歡固定的伴侶嗎?妳不覺得我們和其他人不一樣嗎?」他說。 「大學的時候,我的朋友裡面也有一個女生和很多人睡。後來她和一個學弟在一起,結果那個學弟知道這些事,就開始變得控制慾很強,她也因為這樣,越來越少和我們出去了。」 「據我所知,她跟學弟在一起之後就再也沒有亂玩過,可是那個學弟還是很不信任她,常常會問她在哪,她就壓力很大,結果吵著吵著就分手了。」他說。 在某個交纏的片刻,當他用身體賣力對我證明他與其他人都不同時,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你控制慾很強喔。」 於是那成為我們最後一次上床。 彷彿是懲罰我的果決一般,那天夜裡會陰處麻癢直至驚醒,去了婦產科之後診斷是念珠菌感染。把抗生素塞劑填入陰道,這是我第一次將手指放入這個熟悉的空隙裡,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是一個彷彿地點一般的「存在」,它並不是只會帶來某種虛幻有節奏的感受,它會像是我蝸居的租屋處牆壁一樣長滿黴菌,也會像是某種權力的舞台成為角力場。 突如其來的感染迫使我必須放棄我的性生活,在等待黴菌被藥物吞噬的時間裡,我只能重新思考,假如我的身體是一個調查場域,那麼我想要的問題意識究竟是什麼?以性為名的旅程,如果我需要留下一個自己的核心指南,那它會是什麼?沒有經歷性以前,我認為性與愛是可以分開的,但在經歷幾段性以後,性與愛的邊界開始變得模糊,那這之中,我想要的是什麼? 「如果撇除掉女性主義或性解放之類的學說,妳敢肯定自己的行為,沒有任何一點自暴自棄的成分在嗎?」友人曾經這麼問過我。 十八歲的尾聲,我交了一任男友,相逢相識花了半個月,曖昧熱戀花了兩個月,貌合神離與互相傷害則是四個月,第六個月時他對我坦承仍然忘不了舊愛,於是我們終於分開。在一起的這半年裡,我們沒有一次真正的交媾,一開始是他拒絕進入,「我不想對妳負責。」再後來則是不管怎麼嘗試,不是過於乾澀,就是疼痛到只能推開彼此,不管用任何器具或是潤滑劑都毫無助益,後來我幾乎已經接受了我的身體也許有所缺陷,也許一輩子都與性無緣。 「石女」,意即無法被進入的女人,分手前的最後一次愛撫,我們半裸著身體躺在床上,用衛生紙擦掉彼此的體液,我問他: 「我們這樣和炮友有什麼不一樣?」 「炮友可以進去,妳不行。」他說。 我們沒有愛也沒有性,但是我們甚至不是炮友,因為炮友可以進去,而我不行。在這一刻,我彷彿被宣判為了某種女人「失格」,在所有人以為我是在追求某種性的自主與嘗試時,只有我內心深處明白,我只是想知道自己能不能過著擁有性的生活,免除掉感情上的痛苦與需求,用短暫愉悅的刺激來填補。 「那不是自暴自棄,是一種掙扎。」我記得我這麼回答她。 因為不管是自主權的追求,或單純的性生活與流浪,歸根結柢,我還是想要問問自己能不能被愛。我的身體能不能被愛。我的心靈與身體是否能同時被愛。 回到一開始的問題:「要如何對待一枚陰蒂?」,我比任何有陽具的人類都明白如何對待一枚陰蒂,如果他們不懂,我可以教導他們如何對待我的。 那麼來到第二個問題:「要如何書寫,一篇女性主義文學?」 捫心自問,我真的想問這個問題嗎? 在某個旅館的房間裡,我曾經與一名男性有過這樣的對話:「所以如果當一名女性,生理女性,她註定一生無法改變整個父權體制壓迫的事實,無法對除了男性以外的性別產生慾望,無法愛上除了男性以外的性別,甚至也沒辦法免除自己想愛人與被愛的慾望,那麼……。」 「你覺得這算某種女性主義嗎?」他接口。 我們看著彼此,下一秒我彈掉菸蒂,親了上去。 這次我希望我的流浪就停留在這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