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華岡文學獎 散文組第一名
少女 文藝四 李禹萱
我看著她,我的媽媽,要死不死的模樣。她又犯賤了,又偷偷趁家人上班上課的時候偷喝酒,胃裡的酒精與安眠藥物攪和,精神又更加異常了。我煩躁,我不孝,我想大罵她,我選擇別過頭去。她坐在她專屬的窗邊抽菸,開始嚷嚷著爸爸有多不愛她,彷彿我們其他人的愛不是愛。她告訴我她有多不快樂,我有多麼幸福、年輕而懵懂。 我再次看向他,試圖制止她再對我情緒勒索。她鼻頭泛紅,眼眶邊緣卡著幾滴淚,恨意弄啞了她的嗓子,她堅持開口說話。反覆地問我,她有快樂過嗎? 肯定有快樂過的吧?以前和爸爸輟學、私奔、未婚生我,先上車後補票,再把我丟給親戚養,盲目追求自己的幸福,總該快樂幾次的吧?我肆無忌憚,嘲諷她的年少輕狂搞到現在不可活。她有氣無力的手指夾緊七星濃菸,雙眼瞪大怒視著我,似乎更恨我了一點。 我的眼角餘光瞄到她旁邊櫃子上那本經文。大概在我國小時,媽媽私心的從工作的寵物店帶一隻巴哥犬回家。還特地在家裡弄了個小空間,裝了顆亮著暖暖橘光的發熱燈泡,這個櫃子的落腳處,以前是牠的床。那隻狗叫阿花,媽媽照顧牠的樣子不同於上班時那樣理智,反倒比我更像個少女,每天回家就去找阿花玩。我很喜歡那樣的她,那時候應該是快樂的吧。 阿花死的時候,媽媽很難過,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泣。我也很愛阿花,卻不曉得為什麼,牠的死亡沒有帶給我任何一點哀傷。我陪著媽媽一起哭,眼淚被我流的很荒謬,我只是單純害怕自己對這些該有感觸的事物無感。後來媽媽捧著阿花的骨灰回家,買了拜拜用的燈,和現在櫃子上那本經文。我陪她唸經,陪她安靜,她談起阿花時,依舊像個少女,更加多愁善感。日子規律後,我不再陪她唸經,也不再聽到她唸經的聲音,她變回原本媽媽的模樣,經文就一直靜置在那兒。我以為她也把少女留在那兒,裝在骨灰罈裡。 少女沒死,沒被她好好葬進去。現在這少女心媽媽酗酒又憤世嫉俗,我還沒全部經歷完的叛逆期,她在我面前快速展示一遍了,並且沒打算停止。爸爸不知道為什麼媽媽變這樣,妹妹不知道為什麼媽媽變這樣,跟我相差十七歲的親弟弟不知道為什麼媽媽變這樣,但我不然。 一切都是有徵兆的,我不想替這種媽媽發聲,可是一切都是有徵兆的。我媽媽自願成為專屬於爸爸的傳統女性,那步開始就走錯了,她沒發覺,於是叫我也該這麼走。家裡有什麼問題都她自己扛,自以為女媧,自以為能補天,自以為家裡的小孩都是她捏的泥娃娃。爸爸回家只會檢查漏洞有沒有補上,檢討泥娃娃們成績好不好。我身為初代泥娃娃,身為家中排行老大,媽媽被罵完後,總是優先打我,總是只打我。不幸的是我會長大,教育這件事也會隨時間進步,她不能打不能罵,沒有出氣筒了,誰能怪她?我爸不能怪她,但他怪了。 從一開始就是不平衡的,媽媽像是接受了,但終究是忍耐的,我知道,畢竟她是這麼教導我的。她也逐漸不愛去聚會,明明內心渴望的不得了,卻還是叫爸爸自己去就好。媽媽每次將爸爸切割就是徵兆,一次次的不坦率就是徵兆。少女就一直活在那兒,從媽媽的心底爬出來,替她賭氣。 爸爸沒釐清眼前的人是少女還是媽媽,胡亂責備少女不做好家務,責罵媽媽整天亂花錢買一些垃圾。字眼不好聽,我全家都擅長這樣,我是這樣被教導長大,我在外不會這樣,而我那個跟我相差十七歲的弟弟,我不敢保證。 是爸爸和媽媽自己的問題,他們吵架時總這麼說,這說法我也買單,只要能讓我置身事外。就算我們每晚都要在自己臥室內聽到爸媽在客廳的爭吵聲,過不久就回習慣,我花了將近二十年,希望跟我相差十七歲的弟弟,能比我更早釋懷。 某天吵起來,我爸又講難聽的話,說媽媽有病,媽媽借題發揮,讓自己得病了。這招我已經寫在我的筆記本內了,相當實用,唯一的限制是必須身為媽媽才能用。憂鬱不憂鬱的,輪不到小孩子說。當年我十八歲得的心病不是病,吃的百憂解沒東西解,就是抗壓性差,逃避的藉口,當年我理智的媽媽替我分析的,這些我已經寫在我的筆記本內了。 於是媽媽住院了,而後又拒絕住院,原因是醫院禁止她吸菸。突然為她做什麼都不夠了、都來不及了。她每天都有數百個新的要求,我們每天都在破任務,舉家一起組隊,想打倒她的心魔。天天努力天天失敗,天天她站在吸菸的窗口,吵著說要跳下去,天天我想不孝的問她說,要跳可以,能不能帶上我? 爸爸忙著照顧媽媽,媽媽忙著當少女,我忙著卻不想成為媽媽。不過得照顧跟我相差十七歲的弟弟,我想我們全家都對不起他,讓他才五歲就成了重度3C產品使用者。他的老師說跟我相差十七歲的弟弟在學校遇到任何事情都只會哭,自以為能用哭來解決,這我不知道該不該驕傲,他跟我一樣,有把媽媽當榜樣。 故事還沒結束,我不確定怎麼結束,我感覺在和媽媽賽跑,看誰先受不了。她此刻半夢半醒的坐在餐桌椅上,罵我什麼都不懂,確實。她說我不懂婚姻,但我也曾愛上不愛我的人;她說我不懂憂鬱症,但我也會走在路上就突然哭了;她說我不懂當媽媽有多難,就唯獨這件事我不服氣,我是懂的,我有逐漸理解的。 我告訴她,這是我最後一次執筆寫下關於她的事情了。 她看著我,眼眶已經乾了,眼神虛弱且空洞,她不發一語,我再更仔細看。 她的雙眼,仔細看,我死在那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