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華岡文學獎 小說組第一名
爛泥 講台上那雜亂地中海禿的老頭,扎進褲子裡的襯衫擠出一環游泳圈,昏亂的聲調像蚊子懶惰地飛,還被麥克風擴音。他是阿趙最喜歡的教授,據說他們能談論Tangent與宇宙蟲洞的關係。老頭突然笑了,我在台下楞著,連老頭有沒有在講笑話都搞不清楚。 我剛進教室時,幾個同學發出驚呼,騷動不止,完全無視台上正在講課,可惜教授毫無反應。我坐在跟阿趙特別好的幾個人旁,是打定主意要享受他們表現驚訝的。其中一人說:你怎麼來了?阿趙咧?「我就是阿趙。」我笑著回答。他們笑罵:屁咧,發什麼神經?原定的劇本是要跟他們說咱倆換了靈魂,我肚裡一陣憋笑,還是講不出口。就像之前我跟阿趙去看聶隱娘時,猜拳決定輸的去櫃檯買票,說要兩張「攝影」娘,話到了舌尖,終究被尊嚴擋了下來。 我拿出阿趙的學生證,說我們不小心錯拿了,就乾脆上上對方的課。他去我的觀光勝地大學唸文學,我來這蛋黃區大學念資工。他們又問:你們怎麼拿錯學生證的?被發現不會怎樣嗎?要不要借你課本? 這些就一點都不重要了。他的朋友人雖好,但實在平凡。 我會認識阿趙的朋友,是因為夜生活,對不熟夜店的朋友,事前,我們會像導遊大哥般地介紹:昏暗的燈光可以遮醜,讓人重聽的音樂為的是讓人貼緊耳畔說話,歡迎去廁所欣賞嘔吐的路人。玩樂時總是這種情況:我會帶一群妹子,阿趙會點一堆酒請大家喝。擺開五彩繽紛的shot、糾纏肉體的遊戲、腥羶的笑話,能讓氣氛到最高點的表演是,我跟阿趙來個如假包換的男男深擁激吻。到了五分醉,我會抓著大家跳進舞池,不管當時有沒有吻合十二點後才跳舞的潛規則。在無人舞池跳舞超無恥,但我沒在怕,只要我們進去high,人就會忽然多了起來,在擠呀擠的過程,把人壓在舞台上吻、抱著人晃、大夥舞伴的排列組合、什麼時候要抓起大家的手尖叫、哪種人該怎麼搭訕……我應該出本夜店舞池教戰手冊。等我在舞池中目眩神馳,抬頭看著亂射的激光發愣超過半首歌時,就該回包廂休息了。阿趙比較少跳舞,喝酒也節制,他會跟不愛跳舞及醉倒的人玩玩骰盅,聊聊天。當我們凱旋歸來,他會坐在那,開話題,說喝杯酒,好好休息,我們可是要戰整晚的。 有件事讓我驚訝,我初識的阿趙,並不是喜歡交朋友的人,若是,大概就不會變成鐵哥們。我們高二分組後同班,兩人走得近的原因是,各有秘密在對方手上。絕非閨蜜傾吐式的分享,而是“被”閨蜜傾吐式的分享。當時他女友小B與我男友阿超是同學,那兩人就是超級閨蜜了。小B是流音社(流行音樂)社長,阿趙真心瞧她是流鶯,對我而言,流鶯沒什麼,還特欣賞,但出自阿趙口中就絕對是貶義。小B分享了不少與阿趙的閨房趣事給阿超,那時的性,大概像地下革命組織的通關密語,圈內人以此自傲,卻絕不能說與他人。至於我的秘密,無需多言,那時的男同性戀,就該是秘密。 我晚上回到租賃的山間小屋時,室友對我非常生氣,說我翹課成癖,考試作弊,連跑步都讓阿趙代打。我一頭霧水,他說阿趙今天替我上體育課,體適能測驗還跑了全班第一。我狂笑,大力澄清我壓根不知道甚麼鬼測驗,純屬意外。笑罵:「他認真屁阿,害我難做人,我立刻去譙他。」 這惡作劇,阿趙朋友看來,是他幽默的小把戲;我朋友看來,是我無恥的投機取巧;在阿趙看來是什麼樣子,我永遠無從得知,我們已是絕對異質的兩人。對我而言,是想知道一件事,兩年的時間,兩條從同點延伸出去的線,兩者的速率各是多少,兩點末端相減的絕對值又是多少。 為何會想知道這種事?因為我是數學天才,物理天才。絕非自詡,在台灣你只要某科考得好,就有資格被稱作該科天才了。仔細算算,國英數物化生史地公民,台灣共有九加一種天才,九種科目,加上最棒的全才。不過阿趙他數學更好,但有一點讓我自認狠踩他一腳,他始終對高三數學的極限概念,0.999…=1也就是0.9循環小數等於1,有情感上的排斥,即便他可以用比我多n種的方法來證明這個等式成立。反觀,我就全盤接受,如溺水者不會拒絕浮木。 我覺得此概念根本是這悲慘世界的一絲希望,彷彿人類只要無限的努力,就能成為心之所盼。阿趙嗤之以鼻,說,一個男人,無論用多少的努力,用極限的努力,想變成女人,他都不會當他是個女人。我反駁,只要科技更進步,生理男絕對能改造為生理女。雖然我真正想講的是:想當女人就能是女人。他仍不接受,曾是男人的過去是絕不能抹殺的,沒有真正的女人曾是男人。我那時就不想再辯了,一是怕他又拿我辯論比賽冠軍的身份來調侃,二是怕他誤會我想當女人。 我直接下結論:我樂觀的蠢,你悲觀的慘。當然,這是隨便亂說的,但說出口的語言有魔力,好長一段時間我是真正相信這句鬼話的。 我問我室友,那阿趙在其他課過得如何?他說,沒什麼特別的,他就人很好啊。「他人很好。」我在心中默念了三遍,意識到一件事,恐怕全世界只剩我知道他的本性了:徹底的惡質。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思考過我的本質,但我們都相信對方是更惡劣的人,且互相欽佩。 我們對自己的最惡質坦誠相見:我常想將刀子捅入人體柔軟器官。對肌肉的脈搏,苦痛的抽蓄從刀柄傳到我手裡的興奮不可自拔;他用絕對的男性優勢,俊俏、健壯與聰明,對發情的雌性及弱勢的雄性,予以DNA層次的精巧羞辱。 但有趣的是,上述的自認最惡質,都不是我們認為對方更惡劣的原因。他覺得我最驚悚的地方,是對性之不忠,毫無罪惡感。我實在無法理解,跟一個人交往,結婚,就得永遠只跟同一人做愛的道理。首先,這完全不符合基因多樣性的演化規則。再者,不可能有一個人,集結了世界上所有令人動情的元素。換言之,世界上絕對有除了伴侶以外的人,讓你產生更多,或完全不同種類的激情。而人若是自由的,愛更該是自由的。 阿趙不認同,他只要心目中那溫婉、賢淑的完美美麗女人,就能是他從一而終的射擊準心。我批評他對情慾對象的幻想實在太少,我舉了兩雙眼睛為例子:安藤政信那清晰,只有幼獸才擁有的清泉般乾淨雙眼;Michael Fassbender的複雜,包羅了太多資訊如繁星的雙眼。我不可能不愛上這兩種眼睛,我也不相信有人的眼睛能同時展現這兩種特質。阿趙回得倒簡單:完全聽不懂你在供三小,抱歉,在我眼中男人都是泥做的。我決定舉個更簡單的例子,Monster dick跟奈米屌,都能引起我極大的興致,即便有人長了兩根陽具,但那又是另個審美範疇。阿趙滿意地大笑,就此將我升入縱慾者之高閣。 而我覺得阿趙最恐怖的地方,是他感受不到世界的任何善意,他認為所有在道德標準中的好事,都是理所當為,像是禮儀、謙遜、慷慨、對伴侶的體貼,他樣樣俱到,在我看來,他擺出的是頂尖獵食者的完美狩獵姿態。 事實上,我們當時親近的最大原因,其實就一個字:廢。 打掃時間,我們都往圖書館跑(上課時間會被趕出來,下課時間我們會去打球)。不知為何,進圖書館的光景永遠是夏日午後,阿趙有剛運動完的味道,青春期男孩卻不酸的汗味,還帶些濕木頭被烈陽曬乾的味道。我們癱在沙發上,什麼鬼東西都看。 裏頭最有用的東西,大概是法條吧。這讓我的廢呈現出徹底的無賴。我跟導師教官打開天窗說亮話,台灣高中制度早就沒有辦法讓學生退學,所謂輔導轉學是對不適合學生的良意政策,而適合不適合,是學生及家長自己說了算。噢,畢業證書,你也別鬧我了,我不用(差點說成不屑,那就稍微超過我對大人的最後禮貌底線了。)你們的畢業證書,高中讀過兩年就有高中同等學歷了,不然你以為私立菁英高中怎麼跳考的?沒有大學管你沒有畢業證書,只看分數,以及你有沒有繳學費。這些我跟阿趙研究後,我掌握得很好。說實在那些行政命令的白紙黑字還不懂,未免太蠢。不過沒辦法,社會這個巨型謊言,還是徹底被騙會活得比較舒服。當他們把我的獎懲紀錄印出來,有一間教室那麼長。我猜他們氣得想逼我去付油墨錢,我對大人們無奈地笑,一臉歉意。請原諒我當時的幼稚,那刻,我,真的很舒服。阿趙則是根本不理會教官,他的廢,看起來有些率性浪漫的味道,但那只是因為他長得帥。他真正廢的原因,是對權威的反叛?是家庭機能喪失?還是青春期的叛逆?這我倒摸不著頭緒,但能確定的是,有個伴,加上有對規則的理解,我們廢的更徹底了。 但白紙黑字,有時是不能盡信的。高二那年期末,阿趙好幾科沒去考,正在思忖要不要去補考,他肯定是隨便寫隨便過。我看了看他的成績單,升級狀態寫可升級,就叫他別去考了。升到高三,同等學歷到手,消失一整年也能考大學,還是去混比較實在。 上課時間我們是這樣混的,我們會去頂樓,或其他校園神秘角落抽菸。我們最愛的地方是有天文台的空曠頂樓。四目相望,基隆河、高架橋圍著學校切解了視野,位於中央的白色半圓體裡頭是全台高中最頂級的望遠鏡。阿趙說,這像是被亂切的蛋糕,我說我討厭蛋糕,而若這是蛋糕,我們就會陷下,被該死的海綿窒息。這地方遼闊又清幽,唯一的缺點是學校離松山機場太近了,降落的飛機離地表之近,震耳欲聾。阿趙每次都笑著說:蛋糕的大蒼蠅。我則天天詛咒飛機掉下來,沒想到還靈驗了,2015年復興航空235號班機真墜毀於校旁的基隆河,可惜那時我們上大一了,沒能親眼見證。 我們一直以為我們是最瞭解學校地形的人。直至某天,阿趙一屁股坐到一枚保險套。氣得他架攝影機捉姦,是隔壁體育班的男孩,女方竟還是他女友小B。阿趙二話不說要去扁他(完全沒有為了小B,單純坐到保險套不爽 ),我原本擔心體育班的會很能打,那我搞不好還得受池魚之殃,好險阿趙爽快的痛毆他一頓。我之後請那男的抽根菸,以示友好,順便用影片威脅他跟我來一炮。這次,他就有善盡維護環境清潔的義務,且保險套還不是他戴的,算是日行一善,功德無量。 就在我們對自己身為整潔糾察隊感到自豪的隔天,阿趙就被通知留級了。成績單上的升級狀態,僅供參考,學分算起來沒過就是沒過。我對阿趙蠻抱歉的,他嘴巴上是說無所謂。我高三那年,去學校的次數不超過手指頭,去都是跟同學拿漫畫看。班導師故意不幫我報名學測指考,藉口是:你都沒來,忘了。阿趙知道這件事後,我就知道他是不是真心無所謂了,他笑到差點要嘔吐。 在我離開高中,成為無業遊民那年,阿趙高三。那時發生了太陽花學運,我們自然是要跑去湊湊熱鬧。爬進立法院那晚,我們對發起學運的首腦們欽佩到不行,雖然出發點頗歪。 我對於成大事者,忍凡夫之非能忍一話有全新的理解。那時整個立法院都沒空調,又悶又臭,且搶佔要地,勢必不能回家洗澡,連廁所都被封閉,只能排洩在寶特瓶,塑膠袋內。要不是林飛帆陳為廷夠帥,我真是一秒都不想待。而我不能理解的是,旁邊困坐吶喊了一整晚的進步青年,頭髮結束、滿臉油光、慘、且醜。到底林陳兩人是怎麼保持鏡頭前的清新感的?阿趙則是對他們權謀的掌握,有著無比的拜服,法規、地點、時間、曝光度、號招力,他一一觀察分析,只恨自己沒能進入權力核心,學起他們的操盤模式。 我撥通了阿趙的電話,「廢物,逞什麼英雄跑什麼第一名啊,現在害我引起公憤。」我開心地數落他,「爽啊。幹,跟你講件超精彩的事。」事件是發生在我們交換身份的前一晚,我們去夜店high完後,住我家的人共有五位,分別是我和阿趙、阿趙的守貞基督徒朋友A君、我的正妹同學,及阿趙的色鬼同學。大家都很醉,不斷地踢到空酒瓶、踩到空煙盒。我家裡貼滿了我喜歡的電影海報,Xavier Dolan的Mommy、宮藤官九郎的午夜駭嗑浪人、大衛麥肯錫的超危險人物等等。這些海報都以人像為主,逼他們盯著這群廢物,一定是很無奈的。我想連海報都知道色鬼跟正妹兩人眉來眼去,肯定是來電了。我跟阿趙有意牽線,但兩人堅稱不用讓他們共處一室,彼此的關係清爽潔白。我跟阿趙最樂於看人當貞女義夫,我毫不客氣地說我跟阿趙睡我房間,你們三人睡客廳沙發。阿趙一般是絕不允許讓女生睡沙發這種安排,但這天是他生日,我命令他不准當導遊,灌得他醉到走不直,催吐也醒不了酒的程度。他回房立刻大字型躺下,我一關上房門,立刻跟阿趙說:「清爽潔白同全新的馬桶。」把他逗得大笑。 阿趙電話裡興沖沖地說,A君隔天立刻去教堂懺悔,你猜為了什麼?我第一想到的是他強姦了我的正妹朋友,這可就好了,正妹鐵定敲詐他一筆,我必須得分杯羹。但仔細想想,A君保證沒膽跟色鬼搶妹,這對男女可是我跟阿趙促和的。那就是正妹跟色鬼兩人忍不住在沙發上一起研究生命創始之奧秘,讓A君受罪了。我想到這,就笑痛了肚子,話都講不出來。我聽阿趙笑到拍桌,更是欲罷不能。我趕緊把電話掛了,笑聲可是會加成的,再不掛恐怕兩人都得活活笑死。 我一字不說,阿趙便曉得我猜到了,而他一笑,我也感應到我解開謎題了。正因如此,聽阿趙那個笑法,掛掉電話後,我立刻升起了一股鬱悶,我們之間的差距比我想像的大。我通常喜歡我們間的差異,那讓我找到新的角度,切這世界一刀。但這次,我只想看我這角度的世界流血。 我們都是恥笑A君。但我,是恥笑他從虛無尋求救贖,是恥笑他恐懼人類最美好的奇蹟;而阿趙,是恥笑他形同虛設的陰莖,是恥笑他早該淘汰的基因。 我老實承認,就是這天晚上,阿趙說了一句太奇怪的話,才讓我一直思考我們之間的差距。 那時,我關了燈,海報的人、四處堆放的書、空煙盒與一切,半藏在陰影中。天快亮了,鳥開始吱吱喳喳的叫,他嫌鳥吵叫我放音樂,邊躺著掙扎的把牛仔褲跟襯衫脫掉。我放草東沒有派對的歌,踹他兩腳,令他讓個位置給我。他把四肢張開說:「請隨意,當自己家。」「這本來就是我家。」我便毫不客氣的躺在他身邊,把我的腳疊在他的腳上,他的手臂在枕頭跟我的脖子間的完美空隙,我把頭枕著他的肩,酒味下,他脖子聞起來跟高中時差別不大。淡淡的健康的微汗味、一些不腥的麝香味,還有他獨特的,陽光下的木柴味。我想你看到這,一定以為要上演場絕美男男床戲,並沒有。以阿趙的性魅力,我不可能不想,以我們的關係,恐怕也不會不能。我們公開舌吻、私下同床的次數之多,甚至一起自慰過。大概就是彼此認為沒必要更親密了。 肢體的接觸不是只有性。 阿趙跟我說起他兒時最深刻的記憶,他父親非常富有,他們家甚至有個藝廊,黑色的豪華地板,強硬的照明設計,裏頭專放他母親的雕塑。其中有個作品,在小小的阿趙眼中看來就是個銀色的超人在飛,而他覺得超人需要休息。阿趙碰觸時,超人果然落地,只是碎了。他一開始很慌亂,急忙跪下想把超人拼回去。然而他發現細碎的銀色碎片像星星,黑色的地板是宇宙,而他正漂浮在太空中。他跪在地板發愣,第一次體會到美。 傭人聞聲急忙跑來,小阿趙很緊張。他那時覺得,大人,身體重,一定會墜入無盡的黑暗,不像小孩能輕飄飄的浮游。還好傭人在展覽室外望了一眼,就匆忙的去聯絡阿趙父母了。 那你有被打嗎?我問。阿趙說他不記得了,但長大後提,聽說是打最慘的一次。我跟他說,我媽進步前衛,早就放棄體罰,宣稱我是試管嬰兒,我從不懷疑,把它當成官方說法,大家都覺得我酷。但我那時常在幻想,我或許是某國的王子,或是神的小孩。我至今認為我的兒時萬分美滿,有著比他人豐富的奇想與自由。 但我母親卻不自由,她只有我,她愛我愛到我懷疑她是不是對於我沒有父親感到愧疚。她把全部的人生都投注到我身上,我不想孝順她,那觀念噁心。我崇拜她、愛她、想回報她,即便她大概不需要,但不可能做到。我不可能將我的人生獻給她,自從她告訴我自由的美好,並讓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擁有自由後,我便再也不願放棄自由。阿趙很疑惑我為何不想孝順母親,我說人與人的連結,如何正確的付出愛,都跟二十四孝沒有任何屁關係。他笑了,說他很想孝順他媽,可惜沒有機會,在他打碎超人後沒多久,父母離婚,他與父親搬到更豪華的房,卻不再有任何藝術品,媽媽也從世界上消失了。 我側身抱著他,他把手環起我的脖子,放在我的胸膛。草東沒有派對唯一的專輯不知何時播完了,就這樣安靜了許久。他突然說:「你讓我想起前女友。」 我超疑惑,他說的前女友不會是小B,阿趙都叫她流鶯。最近一個也最穩定的前任是千金小姐,阿趙心目中的溫柔賢淑完美對象,但我想不出我跟她的任何共通點。我問阿趙哪點讓你想起前任,他道不出個所以然,便說聲晚安,睡了。 這話太匪夷所思,我猜阿趙醉到不會記得他講過這句話。男人談起前女友最常見的三種情形,或抱怨,或懷念,但阿趙從不會做這兩件事。最後就是性了。我實在不懂那句話的意思,但它莫名的挑起了我激烈的性慾。這是我們同床、擁吻、一起泡澡、一起自慰,都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我一直自信對性理解深刻。儘管越理解,就越感到神秘,尤其此刻。 拿前面提到,被阿趙扁,又被我幹,把保險套丟在天文台旁的倒楣體育班男孩來說好了。那的確是強姦,但我跟男孩抽煙時,我就瞧出那男生想要這個戲碼。實際上,他也很享受。男性的高潮跟女性的高潮可不一樣,裝不來的。他為何會爽?我不認為他是直觀的同性戀,而是當時的情慾流動作祟。從他在深夜跑往頂樓跟有夫之婦做愛,就知道他追求刺激。而身為體育生卻被一般生痛扁,想必打擊了他對身體的自信,他絕對鮮少當個徹底的輸家。而我必須說,當臣服者是很有快感的。我不知道肉體上的被羞辱到底挑動哪根神經,但人絕對有服從的基因。畢竟這有助於社群發展,如弱者聽從王者的命令,崇拜不可知的神權等。這其中的凝聚力,在歷史上造成了多少奇觀異事。當然,我毫無科學證據。 而那句話為何會挑起我的性慾,我則完全不解。我們不做愛,很大一部分是因為我們都珍惜我們之間的權力關係:絕對的平等。這是相當珍貴的,任何人相處都會產生階級差異,誰比較聰明,誰比較好看,誰比較有錢,誰更有權力。過度失衡的權力關係,就會崩毀,像是買春後的極端空虛。或像是雲端情人中,電腦與人類分手的原因,是因為電腦能跟數以萬計的人同時聊天,是「跟你相處,像是讀一本字跟字間距很長很長的小說。」 講到權力關係,就必須說SM這種性遊戲。我很常玩,當過主人,也當狗,都爽。那遊戲玩的就是權力的不平等,但SM因為一些信諾,自願,表演等的調劑,權力關係又產生了詭異的和諧,所以才能是酣快淋漓的。雖然有些失衡的關係會變態的很精彩,像是谷崎潤一郎的<春琴抄>,但那要戳瞎眼睛,很痛。 若我跟阿趙做,會因為我慾望他比他慾望我多,而產生了小小的權力傾斜。我不認為那會讓我們老死不相往來,也不覺得會產生什麼心理疙瘩,但就是不想。我不是完美主義者,但我還是有真正珍視到不容它有瑕疵的東西。 在掛掉電話十分鐘後,阿趙又打來了,扔出一句:「明天換你生日,請你吃飯,還有要看草東的演唱會。」「開車來,我開。」「媽的,又想害我死於非命。」 隔天相聚時,我的猜測竟就應驗了:他醉到不記得那句話。我們聊了一大堆事,包括他最近忙著過新年。我完全不懂過年有什麼好準備的,我們家過年就是一頓飯。阿趙則說,給長輩紅包的厚度,決定了在家族地位的高度。我大翻白眼,我們勢必是會漸行漸遠的。他離開高中後就認清社會現實,他抓著一手好牌,發誓要讓這世界輸到脫褲子;我也認清現實,當個徹徹底底的廢人,在世界賭局就求兩字:玩過。我們互相看著對方覺得欣慰,他看我那麼廢就覺得自己的辛苦是有意義的,總比我強;我看他那麼辛苦就覺得自己的廢是有價值的,至少我爽。這種變態的推心置腹就是我們之間的完美平衡,這飯吃的可是愉快的不得了。 我開著阿趙的Alfa Romeo MiTo,這是阿趙二十歲那年他爸送他的生日禮物。車裡大聲的播著混音電子,我喜歡在車裡與外界絕緣,那像專屬自己的夢。這車款是我選的,因為阿趙對各種奢侈品一點慾望都沒有。這車也沒開過幾次,他堅持只開自己買的破車,死不願當靠爸族。我靠媽靠的理直氣壯,我總覺得我不靠她,她會失去人生目標而死,但她是沒辦法送我車的。我愛Alfa Romeo 的原因超簡單,我第一次看到白底紅十字加上食人蛇的Logo,就喜歡上它了。而且我喜歡早期義大利車不設計置杯架,因為對速度的自信,不認為自己品牌的車子會讓駕駛口渴,超任性。但迫於現實,現在的Alfa Romeo還是設計了置杯架,包括我現在開的MiTo。沒辦法,除非你的車會飛,不然遇到塞車,再快也枉然,這就是人生。不過,它仍然是手排的,阿趙對於我手排的堅持不以為然,大多數台灣人也不開手排車了,因為手排車麻煩,一不小心就熄火。但手排就是好玩啊,車子若只剩下點到點的位移,就像是走路不看風景。好吧我承認,我就是覺得換檔的喀喀喀聲,所謂人車一體,帥。但帥不到最後,我還是得把駕駛座讓給阿趙停車,我敢飆得很飛快,但停車對我來說還是太難了。 下車後,我們走往演唱會,叼著煙,聊起了性。阿趙分享了他之前拒絕跟女友上床的經驗。我身為性愛成癮者,其實不太需要這種技巧。他公布秘訣:「當女友說要上床,煩到你受不了時。你就說:『你讓我想起前女友。』她就會立刻冷感,然後整個晚上耳根清淨。」我嘴裡的菸都掉了。為了再次確保他不記得他對我說過同樣的話,我問:「你有跟除了女友的人說過嗎?我不覺得所有人都會有這個反應。」他說:「沒啊,誰像你一樣,神愛世人,普渡眾生啊。」我還是跟他辯論了各種人對此句話的不同看法,他則再三保證此招屢試不爽。 最後,我們在草東的演唱會超瘋,在<爛泥>的時候,我們跟著鬼吼: 噢 多麼美麗的一顆心 怎麼會 怎麼會 就變成了一灘爛泥 噢 多麼單純的一首詩 怎麼會 怎麼會 都變成了諷刺 我想要說的 前人們都說過了! 我想要做的 有錢人都做!過!了! 我想要的公平都是不!公!們虛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