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華岡文學獎 小說組第三名
2044社運記事 解開了公寓的指紋鎖,蘇菲走回了只剩下她一人的冰冷套房。機械式的猶如中世紀的鐵甲武士卸下盔甲似的脫下電子錶、電子項圈、電子襪帶、耳機和提包裡的各式各樣穿戴零件。剛從市議會一整天備詢與記者會的疲勞轟炸回來,疲憊的她,現在想著暈躺在沙發,戴著VR聽著擬聲音樂入眠。 一戴上VR,眼前畫面上卻顯示著「您還有一件待辦事項未處理」「來自族文陣的通知」 ……老天爺,真是不得安息。差點忘了,前天金門事件的聲明稿還沒做呢…… 她跳了起來,走進浴室沖了把臉,強迫自己僵硬的肩膀重新挑起未完的重擔,設法讓自己重回清醒。轉身走進資訊間(大概是她父親那輩所說的「書房」,不過因為在2025年世界森林公約通過以後,別說實體書,連「紙」幾乎都從市面上消失,現在要買書都要去家具網站訂購,書房這詞也鮮少人提了)她打開了電腦; 叮叮!WORD2030已開啟,請出聲 中華民族復興陣線聲明:我們認為,偽台灣叛亂政府當局海巡艇在金門北部海域對祖國船隻的攻擊實屬不當,且是挑動兩岸情緒的作為。此事件可以說是2030四方停火協議後最嚴重的一次措舉,也在在證明背叛中華民族的台灣國偽政權,寧可與我們在歷史上血海深仇的日本合作抽釣魚台的油給美國人煉汙染物,也不願意分讓與我們的祖國半船漁。…… 嗯?該用漁還是魚呢?改成魚好了,她用手動打字改修了聲控口述的稿子。然後查了些歷史資料後修改了些許,一會兒就完成了。 轉任做社運組織的發言人後,這樣制式如公文的聲明稿做了不知道多少次。製作這樣的新聞稿對她來說已是如魚得水了。 「還得看些資料……」一邊滴咕著,一邊拿著馬克杯走向居家飲品機,並滑動連線在手機的觸控螢幕「水」next「嚐嚐新口味*韓式咖啡」next「印度奶茶」next「熱可可」他按下確定。不一會兒,她的馬克杯便熱好了。 她點開了昨天沒看完了網路文章「當代政治評論:前未來時代的東亞政治」,「我們已經看到當下台灣年輕人支持回歸中國的呼聲日益升囂。誠如知名社運組織『族文復興』在日前記者會所言,歷史記憶在當代的重新拼湊裡,兩岸的文化精神必將有重結的一日。某種程度上,這種言論的出現除了是年輕世代對於長期主政的獨立黨政府執政上日趨僵化以及對本世紀一零年代初出現的『台灣民政府』所組織的民政黨一昧親向美、日之態度的反動。並呼應前未來青年世代對於民族文化重新建構的追求。 我們都知道,這波思潮起從二十世紀末的反全球化運動與二零年代因為美墨高牆發想而來的文化高牆主義。但在亞洲的思潮擴散上,它更碰上港幣信用風暴後導致中共與北韓金正恩政權垮台連帶造成中國民主化與兩韓統一戰爭、以及台灣、西藏乘勢獨立建國後的政治情勢,可以說它是在中華概念支離破碎的情形下進入東亞的……」 蘇菲心裡都囊著,不就歷史課本裡老掉牙的東西?直接看結論比較快。 「而前未來主義者既延續又扭轉了後現代主義的解構論,轉而嘗試以文化重建為基調,矢力於復興中華國族認同的新格局。能否落實於現實政治,已成為左右當代政治最重要的課題了」 文章裡有講到她的組織,看來她和夥伴們已小有名氣了。她輟飲了兩口可可,心裡暗喜。 這時手機鈴聲響起,接起後另一端傳來的是轟鐺作響的電子音樂,還雜著尖銳的嘶吼和小陳渾厚踏實的聲音。 「喂,蘇菲,妳明天會來G點這吧?上次開會講的,雲山的老鶴明天要準備包圍民政黨的道具」。小陳是她族文陣的同人。 「他媽的就不能出去外面講電話或別挑雲山練團時打來?」蘇菲語氣略帶有點不悅「我明天可以,但會晚點,可能到下午後了。上午我臨時跟我們的贊助人有場飯局,這跟我們以後組織發展關係蠻大的。你們先準備其他東西吧」 「好,那我叫他們先錄好音盤,等你中午來」小陳說完,便掛了電話。 關於老鶴,是個有著黝黑又年邁的臉龐上帶著童稚的眼珠,魁梧的身體骨架是多年練武(在道館主練鶴拳,所以得到「老鶴」這暱稱)中鍛練得相當精粹的男人。事實上,他對當今論戰諸人用艱澀的學術詞彙沒完沒了的辯戰與前未來國族主義理論不甚了解,可是卻始終以堅毅有恆的走在不甚明顯的實踐之路上。也就是因為這樣無私的人格特質使他博得個個怪裡怪氣的社運音樂人為他瞻馬首的果實。 所謂G點,則是兩年前剛創立了雲山樂團的團長兼主唱兼總監的老鶴,在靠近景美溪附近的郊巖荒草裡,找到了一間可能是上個世紀七零年代在都市化下興建的磚瓦房子。他弄了台行李箱大小的小型核能發電機,拉了朋友們對房子補丁跟油漆些許拉皮,搬進家具家當後就成了這群社運人在水泥叢林裡的秘密基地。 完工那日,他還想著要的取些什麼XX據點或聚點之類,介於文青與俗氣一線之間的名字。蘇菲笑說「就叫G點吧,連床都搬進來了,給你們用來打GAY砲正適合」這話換來這群沒正經樣的男人滿面猥瑣笑靨後,這名就這樣定了。 對於族文陣這類成立未久的社運社團來說,與知名度不高卻能淺有發展性與受到青年世代好評的樂團合作是比各取其利的交易。除了在娛樂上為議題受眾填入政治性的認同意識,更重要的,才容易讓人辨識出還在聽五月天或周杰倫那類懷舊老歌的老派勢力在思想上的截然不同。而樂團也因為在政治性團體極富號召力的宣傳中極快速的時間裡的得到追隨粉絲。 雲山樂團的成員從失學青年到音樂系高材生都有,共同的特質除了擁抱大中華的夢想外,便就是每個人都是靠政府每個月儲進他們的電子錢包裡的最低生活收入捱日子這事可以說了。在這文明城市邊陲角落裡,G點就像是他們的僅有容身之處。鐵皮與磚瓦下的空間,是他們心底烏托邦的投射。從充滿困境的人生撤退到這座非法占有的水泥浮島,進行著像十九世紀的公社主義者般浪漫的共生。用勞動與酒精私密卻又赤裸著與來方各處的朋友分享他們以反抗為目的的存在。 他們在牆上掛上已經消亡在歷史塵埃中的青天白日旗和各式各樣意定裡屬於中華民國的象徵物。蔣公郵票、已經被拆掉的中正紀念堂往日的明信片、馬英九在競選台北市長時的紀念海報。這群不容於極端物質文明社會的遊魂們,寄託著自己的認同歸屬在遙遠的歷史和掛在最醒目的牆面上那已經過時九十八年的秋海棠地圖上。這樣的空間就在矛盾的集體精神中如蠶室一般膨脹並在各種維度向著最大亂度變形與扭曲。 「這兒比上次我來時更亂了呢”蘇菲睜大眼睛笑說”他們好像真的打算讓這裡變成新的垃圾山呢」 「勸也勸不聽,那就平常心點,隨便他們了吧。雖說我也沒啥資格說他們」小陳回答道。他跟設計師同人們從堆的跟山一樣高的的桌遊盒堆裡中清出工作桌面。他正用製圖軟體設計「反對民政黨賣國言論」的文案。手邊則是他剛吃得精光的鬆餅剩盤和快要冷掉的咖啡。微些臃腫的體態讓他在應答人事上大多時顯得沉歛。 G點的客廳,現刻作為族文陣設計群的臨時辦公室,設計師們各以不同姿態埋首盯緊著螢幕;盤腿沙發上抽著電子菸的、危矜正坐在桌上的,有時會來回走動相互徵詢意見。橫於廳堂中央的長方桌面如群島之海,嶼列著名為無線充電器、口紅、眉筆、嚼菸、氣喘噴劑、馬克杯、電繪盤的島礁。 每個都是社運設計師比他們的電腦更像專跑bata的函數機器,他們將自己的身體輸入各式各樣介於科學與靈學間的物件,讓身體成為一渾沌的集合。嘴巴灌進的,從提神飲料到一縷燃菸,鼻子吐出了燒燃菸氣又吸入了這不堪入目的房子裡的黴苔氣息,被使用過度的眼睛要在這漆如暗房的房子裡接收著電腦銀幕上各樣極端的用色,耳機裡躁動的搖滾樂音符有如深水炸彈在萬頃腦海中無休止的爆裂。令人耳目一驚的藝術品總是設計者反覆輾壓自己靈魂而成的碎片重拼而成的。 「昨晚你又睡在他們這?」蘇菲問道。不過卻以不大意外的口吻。 「老樣子,原本想說路過這邊坐坐,順便玩玩他們剛弄到的無弦吉他,結果又被這群王八蛋強灌了好幾杯,在吊床上睡死了」小陳苦笑道。話雖這麼說,但他除了是社運界堪為最血汗的設計師之職,也兼接做了資訊工程師。為了後天的大活動,他還是得大早爬起來,用大量的咖啡因癱瘓自己的神經來準備。 這時有個高大櫐瘦的身影從簾幕後面走了出來,那是鼓手馬克,他手上還拿著一對鼓棒,一副輕浮的大男孩樣。老鶴從後面跟著出來,向蘇菲打了聲招呼。 「音調好了,這次我們混一些重金屬進去,絕對能讓那些老頭抓狂」馬克止不住他的興奮說道。 「就跟上次一樣駭進去吧。小陳你看呢?」老鶴問。 「他們好像沒半點警覺,我剛剛檢查了那帶的公共網路的網域的程式碼,防火牆看來沒有因為我們上次的行動而有升級啊。也許可以像上次一樣駭入對面大樓的廣告牆」小陳摸了摸額下鬍毛,略有所思道。「音效的話,對那條街附近的蜂鳴器動些手腳就成了」。在中共垮台前夕,有一陣子對台灣獨立聲浪的文攻武嚇達到高峰。那時全台大街小巷的蜂鳴器全部新換。慶幸的是,除了獨立後頭幾年的演習外,都沒用上。 「讓我去後面看看吧,那才是我要來的目的。」蘇菲說。 G點雖小,可是內部設備卻五臟俱全。拜科技的進步與老鶴總能從各種地方得手奇特物品的天賦。這裡有安裝隔音棉的錄音間、控溫酒櫃(只是放的都是三流酒)與吧檯,撞球桌的房間(蘇菲問:怎麼撞球桌上有棉被與枕頭?馬克回答道:最近我們迷上了桌遊,暫時沒用上,我就拿來當床睡,下次我們重新對撞球有興趣再拿下來就好了)。蘇菲走向走廊的盡頭那房間,開了門便是嗆鼻的塑膠味。裏頭幾乎有鐵工廠等級各樣機具、模料和五金工具。 戴著黑白紋毛帽的貝斯手泰陽,手上拿的不是貝斯或他大學時主修的小提琴,而是他剛從鐵架子上扛下來的四五袋顏色各異的塑膠粒,他熟練的倒進3D列印機裡。事實上,雲山除了創作歌曲和四處巡迴外,也會自己製做周邊商品或飾環或桌遊在網路上及音樂市集做些外快性質的生意。這樣的商業模式,讓這房間活脫似金三角毒梟的煉毒工廠,只是這樣的毒跟海洛因所致的命有所不同而已罷了。而今天比較像是作兵工廠的用途。 蘇菲在大學時讀的是工業設計,熟捻各種材料與結構,以及善於幾何的繪製演繹。她看著筆電上一個個數據,接著打入一個個指令與程式碼。「溫度達標、噴槍換細、T330的色粒存量不夠了,還要再加」領導者的姿態指揮著馬克與泰陽,一邊敲著電腦按鍵。然後不急不俆將草圖指令入機器,然後仔細觀看成品從機器射塑成形。 噴嘴快速的噴造一個個紅色如漆彈般的蛋形球體,不過在其中一方有個指甲般大小的凹槽。很快的,這樣的球體馬上數以千計滾滿整個房間。 「比我想像中的順利,重量這樣還算適當」蘇菲撿起了其中一顆,憑感覺手秤後說道。接著一顆顆的細心檢查起,唯恐出現瑕疵品。從後面倉庫走出來的馬克手戴著塑膠手套,還有銲槍,還有一個個有孔且鑲嵌著晶片,像瓶蓋形狀的東西。 馬克將球體與像是瓶蓋的東西鑲嵌上,焊接的光線通明的整個房間,火星乍閃,令人難以不閉眼。 蘇菲掙開眼後說「來試試吧」。呼了兩口氣,隨後用電腦打開的程式,敲動了幾個按鍵。突然,晶片發起了光,而且在從氣孔噴出噴氣的襯托下,扶搖直上。「第一個成功了」。蘇菲自信的宣布道,馬克一旁興奮的呼叫著。 天色漸暗黃昏時,夕陽浮光倒影在寬廣的水面上。今日的勞動就此結束,老鶴先提議大家一起來煮晚餐。應了這景,蘇菲用手機在好多好多的群組邀了族文陣的社員還有更多朋友的朋友和更多他們的朋友們一起來。 他們從櫥櫃取出廚具及骨瓷碗盤,在吧檯上半玩鬧般的烹調,不時傳出找不到刀具在哪的問句。培養皿牛肉雖然不用退冰,不像肉牛的肉條理結實,煎起來焦的快,但撒上鹽巴卻無比美味。他們把海藻合成的生菜拌上凱薩醬,撒上起司粉做成沙拉。 就在他們忙著燉起蔬菜湯時,門外喧嘩了起來,原來剛剛呼來的朋友們到了。裡頭還有老鶴他那還在讀書的女友梧桐,也是雲山年紀最小的團員。她還帶了盒蜂蜜蛋糕,進了門便是與老鶴親暱的擁抱。 但除了她之外,後頭其他人都是已經出社會過著朝九晚五生活的上班族,卻終能使自己年少時傲氣把持著。他們有些人未必還在社運圈活躍,淡出但還是無怨的以贊助人的身分為城市夾縫中求生存的社運者在生活上的支持。有些則嘗試繼續在工會、商業團體從事政治性的交涉,以謀求作為他們在學運時代的夥伴更多社會資源的掩護。或者在業餘,以人數不過五的工作室為單位依然在編織著自己和夥伴們的少年時的幻夢。當然,從金錢糾紛到理念認同一言不合鬧起分裂在這圈子是常態的事。 在G點這具私密性的場域,發散著一種近乎親情的感性,卻不是建立在血緣,而是相同的歷史記憶與共感的心靈合契。黃淡帶紅的燈光帶著柔和與溫暖的視覺色調。長桌鋪上花色桌巾後,在喧嘩卻有序的上菜裡排置越來越豐盛全齊。晚餐除了刀叉交鏘的聲音外,不時的喀擦聲來自拍立得或電子錶自拍捕捉嘻鬧瞬間的笑顏。 晚餐的話題從互道相別多久,到牛肉的軟嫩。不久後搭話漸息,低頭盯著手機,沉默的漫遊在與這個場域全然無關的精神世界。看到這窘境,蘇菲叫老鶴去酒櫃,他拿了灌梅酒與通寧蘇打搭套,泰陽拿出了他那把無絃吉他,奏起餐末的娛興,他彈起三年前統一黨的總統競選主題歌<<神州之夢>>,一彈起前奏,大家都受到那熟悉的親和感招喚,紛紛將手機放下,進入了歌唱的意境裡。 蘇菲突然想到三年前的那一夜,統一黨的總統候選人得票率僅12.66%,在國會席次只拿到一席。作為臨時黨工的她,度過在競選總部後面哀傷滑著手機時的一夜。當晚在動態上,看到他父親與他大學同學們在她的老家開趴慶祝的自拍動態。照片中,她父親抱起她的貓,站在持鏡者旁,後面則是一群中年人舉著目前這島嶼政府的標誌物,被稱為國旗的翠青台灣旗。母親大辣辣的高舉起啤酒杯一張歡欣鼓舞的得勝表情。照片下標籤著”#台灣人的勝利、#文大人的同學會”。 當下她差點摔手機。 是種惆悵與宿命吧,從318學運一直到獨立完成的那世代人,與蘇菲這些前未來世代的思維與認同活脫兩個世界。她那信仰堅定的台灣獨立建國主張者的父親曾告訴她,他能理解這樣的荒謬,因為他們也曾這樣與蘇菲的祖輩牽絆在他們身上的根對抗過。傳統,是在思想上對前代的批判精神的延續,如果只著眼器物風俗,那叫陋習。 怎麼會想到那件事?她自己也不明白。但歌唱完後,這群人型動物懶洋洋或互擁或兩腿大開的躺在沙發。有的拿出電子菸,吐息著甜膩的煙氣。或陶醉在酒精與酒精的輕浮感中任臉頰暈紅。 小陳略帶酒意先開了口:「欸,那個某某人啊,最近在外面搞大了女人的肚子……」 眾人顯出有些驚呀,可是又並不那麼意外。話匣子一開,有人補充到曾在大學法改革的公聽會上看過他女友,好像還在讀高中。有人說,聽說她父親很有錢……。 私言密語的內容,從滿腹苦水的抱怨到不安好心的私密揭穿,乃至已經登上頭條的政治新聞都有。言語片談之間,他們之間彷彿在一張圓桌上,合力勾勒著對於從小至台北盆地到秋海棠大陸的空想地圖上,從人間瑣事跨越到形上哲學的諸多細節與對這世界的想像。 有人提到,某個社團政治立場從堅定的統一者轉向「如果今天沒有台灣國這政府保護,你們這些統派青年現在就要做美國人了。維持台灣現狀體制作為中華文化圈就是對美日侵略者最大程度的抵抗」的意見領袖私底下是個嗑藥毒蟲。而他在媒體上卻以模棱兩可的語彙自居是統派青年。不禁讓與他有共事過的在場者所有人破口大罵起來。 或者談遠一點如香港的近況。接近回歸五十年大限的香港社運者在國族意識上絲毫沒有轉向認同民主化後的中國,反而在抗爭上越發焦躁與分離。這異例對做為已有主權完整的國家卻依然以文化上統一為主張的台灣青年是一大困惑和尷尬,他們試著用他們在網路刊物或街訪巷語聽到的說法彆扭的以圓己論。只是過沒多久又被醉言鬧語將話題岔開到音樂和保險套品牌上……。 聚會散場總要分個三四個批次才結束。當中途有事先離開的人已經多到足以讓剩下的人感到聚會氣氛變得乾硬後,大家就會意識到該收拾碗盤了。蘇菲召集了明天的行動者稍作些提點,進了流理台幫忙洗完碗才走。 她跟小陳和另外一對陣線裡的設計師情侶同坐無人計程車。基於關心,小陳問起蘇菲跟女友最近處得如何?前陣子他有聽到她們吵架的消息。 上個禮拜分手了,她淡淡的說。「她嫌我忙社運太少陪她,就跟她前男友劈腿」。 小陳和旁邊兩人對這回答感到有些訝異,後座的設計師女孩更是口無遮攔道「天啊,怎麼這樣,妳們不是交往三個月……?」。 小陳有點感到愧疚,問到了不該問的問題,他知道自己正在她的紅線上遊走。他小心翼翼的安慰道「心情調適得還好嗎?」 「對倦怠的自我感到些失望,可是終究要壓抑著阿」蘇菲說。 「別自責,我一睜開眼睛也都在面對來自各方的壓力啊。不會的,你沒有表現出情緒化的一面代表你還維持著理性跟冷靜。」 「沒有的事」。她撥了電子菸,抽了兩口煙霧。揮了揮手「抱怨而已,我還是挺得過來的」。雖然眼神充滿疲煥,她知道仍要強打起精神。她故作自信地微笑應道。而車窗外邊無邊的夜依然罩壟在計程車奔嘯過的街。 民政黨在草創時還叫台灣民政府時,就以詐騙與教唆黨員去犯下如拆換車牌之類無理取鬧的罪責而臭名昭彰了。台灣建國轉而轉型為政黨後,因為與日本及美國政治友好,並在對日尖閣油田開發案做了稱職的政治掮客,用出賣國家主權累積了豐厚的政治資本。族文陣平時即與他們水火不容,駭進他們官網鬧事家常便飯了。今天逢他們黨慶,統派青年們早就為鬧場之事籌畫多時了。 民政黨的黨部大廈前的八德廣場是市政重劃後的台北最大的集會廣場。這天的路權早被民政黨申請到了,連警察也在這天為他們爪牙衛哨。 民政黨的黨旗與美國國旗很像,只是左上角繪著是五十一顆星。今天這日子不乏一零年代就已入黨的黨員,為數約一萬之數,挑著旗或手拿現場黨工發給他們的黨旗魚貫入場。 按蘇菲她父親那年代的社運模式,通常是以衝組的人牆與肢體和警察進行一波接著一波的衝突中尋求突破口。才能讓這樣的紀念會因為受擾而失焦。 但現在不同了,隨著警察的道具越發精良,全世界的社運者想要運用衝場得到理想的媒體鏡頭越加困難。這情況大概維持了十年之久,直到去年,才由奈及利亞的社運者,用上百顆蛋形球飛進總統府,抗議自然保留區被劃為都市重劃區而大獲成功。這招馬上被雅加達、莫斯科的社運者如法炮製。但在台灣,這還真是第一次出現。 在廣場對面的商辦裡,族文陣同人擠在逃生梯的隔間裡,忙於警察位置、風向風速的情資交換。忙中,蘇菲跟小陳說:「昨天跟我談飯局的贊助人們剛剛打電話來了,敲定今天的保釋金與罰款他們會墊款」。 小陳睜大了眼「喔!這是個好消息呢」。然後就繼續埋首敲著電腦。當然,他知道他接下來的作為一定會被七八條以上的資訊安全法給起訴,所以他盡可能的「別想太多」他心裡這樣想。他的螢幕右上角現在是和各方位夥伴的視訊畫面;耳機裡是來自各方向呼喊的回報著「龍江方向飛行路徑沒有干擾!」「神州工作室回報,安東方向有警察,給我們時間找制高點!」「星火回報,遼寧方向的飛行路徑沒有干擾,定位完成!」「鄭州路有三個站哨點」 國際新聞講得容易,但族文陣跟這次有參與的五個社團的參與者在數次行前會反覆土法製鋼看數十次奈及利亞跟俄羅斯的示威影片才摸索出作法。印尼的示威是由東南亞碩果僅存,由一群上了年紀的宗教人士團體「亞洲最後真理堡壘」反對婚姻平權法案在司法院抗爭。影片裏的蛋形球簡直是亂飛一通,比放氣球還要難看,所以族文也沒打算參考了。 蘇菲將新聞稿傳到各新聞工作室或新聞台後。她遠眺看著廣場上飛舞的星條旗,配樂隱約聽見「 God Bless America……」。她感到無比悲哀,難道集體的精神分裂是這座島嶼永世的宿命嗎? 奇怪的是,她的角色卻不至於讓她痛恨這些人,相反的,相較於大學時代已被訓練得對各式各樣意識型態有更多冷靜的關照,不見得因為長期交手與碰撞以致無感之故,而是多年纖細處的剖析,讓她得以洞察見人性的本色,各樣可恨的心理狀態被觸動的背後都有可悲的前因可循。 就在所有位置都已宣告待命完成。蘇菲使了使眼神看看小陳,以及擠在這夾間所有人。 「廣場的活動開始了」昨天同車的設計師女孩俯視廣場,並以宣告的口吻說道。「看……尼克森要走上廣場開始演講了。」尼克森是統派稱呼民政黨的黨主席的綽號,因為競選時曾試圖駭進對手的通訊軟體竊聽卻不慎被對手競選團隊的資安部門追到行蹤而被起訴,因此博得了這一「雅號」。 「是時候了」蘇菲對時電子錶後,果斷的下令。小陳的銀幕裡的眾人紛紛從鏡頭裡起身;她身旁的眾人也馬上從袋子裡,一顆顆拿出深藍與雪白色的蛋形球,小心翼翼地讓他們飛升上空。這時,廣場上的大電視牆上的字樣也從「民政黨14年黨慶」變成「中華民國137年青年節」,側邊則是「反對民政黨賣國言論」。配樂也從天祐美國變成雲山的主打歌<<五嶽山雲>>;從另外三個方位升起的蛋形球是艷麗的火紅色,數以千計的漫飄橫過,眨眼間,三種色澤蛋形球在廣場上空有如遷徒季節的漫飛蝶谷般色形燦爛;這時而陸地上,搖滾樂的高亢中從舞台上的尼克森到台下黨員,不知所措的群眾驚愕的仰頭觀望裡咒罵聲夾雜其間,有的拿起了水瓶往空中一陣亂砸。記者則如獵人看見鹿群一樣,在這難逢機遇裡四處尋找最佳拍攝角度。警察亂成一團,為了這群看不見的示威者們感到氣急敗壞。 終於,蛋形球集團的飄到廣場正中央上空,排列組合成已經快要在歷史中成為塵埃的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排列得有些傾斜。蘇菲看這這幕,把還在打量的論述和未來可能會遭遇的筆戰全然擱置在心思外了,回想前面幾天的辛苦,她有種以一針一線縫出的新衣亮相街上的感覺,是種出乎意料的完美作品。腦海裡像是1812序曲磅礡迴響,一種關於認同與最純粹的想望,在行動與實踐中成為表象裡的真實。在陽光和輕拂微風裡,這一巨面的球體,有些許晃動,猶如帆布旗一般無比壯闊的飄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