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華岡文學獎 第三名
我家住雨聲街 英文二A 鄒澤怡
升大學前的最後一個暑假,我們搬回了雨聲街的老房子裡。那棟白色和米黃色相間的大樓,是我童年熟悉的建築。穿過鐵門右轉,往前一直走到盡頭,一樓便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檸檬樹的枝條攀附在黑色的圍欄上,開著白色的花。爸把之前養的白山茶搬進院子裡,讓它們在圍欄邊安家。院子右側有一個小小的噴水池,裡面擺著爸以前在海邊帶回來的貝殼和海螺。住在哪裡對我來說差別不大,只是我實在好奇爸執意要搬回來的理由。他只是說,這是他以前住的地方。除此之外,我沒再問出其他的答案。 爸和我說,上一任的房客沒有讓房子有太大的改動,這很好。我環視一圈,小小的客廳和廚房,走廊不算長,兩側分別是主臥和我的房間。客廳的角落仍然擺著那架棕色的鋼琴。沙發也是小時候家裡用的米色沙發。我們按照從前的佈置,將玄關處的鞋架頂層重新擺滿大大小小的香熏蠟燭,那是媽媽喜歡的東西,她以前買回來過不少。我的房間裡仍然擺著木制雙層床,下層用來睡覺,上層擺放雜物。床的左側是鑲有玻璃門的白色書櫃。我將書本一點一點地塞回去,填補它從前的空白。第一層放小說,第二層放繪本和畫冊,第三層放外文書,就和我搬家之前一樣。 我一直記得我房間裡的玻璃吊燈,長度不一的電線吊著一隻磨砂玻璃製成的白鴿,另外兩盞則被做成葡萄和絲瓜的形狀,一條塑料的綠色常青藤纏繞在上面,當做裝飾。兩個燈泡都被燒壞,只剩下白鴿的燈泡還能正常亮著。小時候我曾經催促爸很多次,要修好我房間的吊燈,可是直到我們搬出雨聲街,那兩顆燈泡都還是壞的。“葡萄和絲瓜都被鴿子吃掉啦!所以才不會亮。”他總是那樣對我說。 搬回老房子的第一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站在書房裡,看著刷成淺藍色的牆壁和牆上的書架。站在那樣溫柔的亮色中,就像被籠罩在晨霧裡。象牙色的書桌,鑲嵌著玻璃門的書櫃。最左邊的角落裡,放著一本淡粉色的書,來不及看清書脊上的標題。但我知道,每一個字都是我寫下的。 一個戴著細邊眼鏡的女人坐在扶手椅上,微笑地望著我。我知道,媽媽的臉不是這樣,她也不戴眼鏡。可是扶手椅上的女人確實是我的媽媽。我為什麼會知道呢?我坐下來,陪她說話。我們坐在房間裡,講到從前的我,講到我們的家人。她老了,看上去很疲倦,卻仍然拿著溫柔而耐心的神情望著我的方向。時間快到黃昏。她閉上眼睛,看上去即將睡著,卻突然抬起頭靠近我,低聲和我講話。 綿密的恐慌向我而來,因為我知道她的疲倦絕非只是快要睡著。她再次睜開眼睛,佈滿皺紋的雙眼裡仍是我熟悉的神情。 “雨濃,我走啦。” 她低聲說出那句會把她帶離我身邊的咒語。我呐喊著,把手伸向她,卻一無所獲。我哭著,大聲喊她,懇求她不要丟下我,她卻仍然微笑著,緩緩閉上眼睛,仿佛只是在一個普通的夜晚入眠。半夜,我從冷汗中驚醒。扶手椅上的女人不是我的媽媽,夢裡的我也不是我自己,我卻還是躺在浸濕的枕巾上。 真正的媽媽在很久以前就以最徹底的方式離開了我,也離開了所有人。年幼的記憶無法構成多麼清晰的成像,只有光與影在腦海中徘徊。摸索過去,就像在黑夜的濃霧中行走。有記憶以來,我和她相處的時間實在太少。也許,所有的事情我都記得,只是它們被埋在了房間的角落,儘管那溫柔的觸感仍然存在於我的手中。 暑假裡的白晝被拉長到了極點,我有很多個漫長無聊的白天可以消磨。爸忙著準備開學時學校的畫展,每天一大早就出門,一直忙到接近深夜。翻開書房的抽屜,我迫不及待地要尋找到什麼。年幼的我只記得媽媽抱住我時的溫暖,還有她脖子上細細的白金項鍊。一股隱匿的香味從她身上傳來,陪伴我在夜晚安睡。我總想找出那是哪個牌子的香水,卻一直沒能成功。小時候我總是攢著項鍊的吊墜把玩,小小的銀色的芭蕾舞者,裙子上鑲嵌作為裝飾的鑽石。 我是不是快要忘記她了?在我突然想起那小小的芭蕾舞者時。 找了很久,我才發現相冊藏在書房最不起眼的抽屜裡。拿出相冊,在沙發上坐下,翻出來的多是我小時候的照片,我不太想重新看見自己,便直接跳過。大學、假期的出遊、畢業典禮、照片上的父母笑容燦爛,年輕而快樂。壓在最後一頁的並不是照片,而是一張寫著西班牙文的明信片。印刷的圖案是伊瓜蘇瀑布。紙張已經微微泛黃,但仍然平整。抽出明信片,底下還有一個白色的信封。落款的部分是媽媽的名字。我將折起的信紙抽出,小心翼翼地展開: 爸爸媽媽: 飛機下午兩點落地,抵達布宜諾斯艾利斯。現在外面下著大雨,致遠又因為頭疼只能躺在床上,他說,那種頭疼就像有人想用保溫壺敲碎你的腦袋。今天看起來是哪也去不了了,那就趁現在來給你們寫信吧。 小房間塞下兩個行李箱之後就更加擁擠了。想走進浴室要先跳上床,跨過被行李箱擋住的路,才能碰到門把手。旅館在一棟西班牙殖民時期的建築裡,牆上貼著的玫瑰印花壁紙開始有些脫落,不過房間還算不錯。我現在也開始有點犯困了,只想躲進溫暖的棉被裡。南美大概就是一個多雨的地方。在秘魯時,我們搭火車去馬丘比丘,一路上雨沒有停過。我被這樣連綿的陰雨折磨到快要瘋掉,致遠倒是很耐心的。可是,誰想在暑假出去旅行時忍受平日和山上一樣的雨呀!走在去車站的路上時一切又變得和山上上學的平日一樣了。雨點在大風中被吹落到臉上,冷空氣鑽進鼻腔。這樣在風裡走一走,雙手早就變得冰冰涼涼,快要失去知覺。後來致遠乾脆拿出他那只黑色的打火機來,於是我們一邊笑著,一邊用那跳動的火焰捂熱雙手。 在背包裡找東西時,翻出一盒包裝壓得皺巴巴的止疼片(致遠大喊著:太好了,得救了。),半包剩下的巧克力,還有一本徐林克的《我願意為你朗讀》。不用想,一定是致遠塞進去的。另外幾張小小的畫,也是致遠留下的,有的是山丘的風景,有的是利瑪的街道。雖然都是畫在線圈紙和牛皮紙上的塗鴉,可是畫得一點也不差呢!附在信裡寄給你們。 你們可能還在擔心我,旅行去哪裡不好,偏要跑這麼遠。可是沒辦法呀,我總是這樣的。你們就想著,我不是第一天當你們的女兒好了。總算在季節顛倒的南美好好玩了一圈,阿根廷已經是最後一站。旅途的其他之後在細細寫給你們。回來又要繼續每天練琴的日子了。 對了,還有一件事。幾天前我們還在秘魯的時候,我在火車上睡了一路,最後迷糊糊地起身。火車到站的時候,致遠拍著我的肩膀,和我說,要下車了,看看有沒有忘記什麼東西。我才發現你們送我的項鍊不知道什麼時候斷了,順著脖子滑落,卡在座位的縫隙之間。我趕緊沖上前,從縫隙裡救出那小小的芭蕾舞女。我聽過一個迷信的說法,如果手上的飾物斷了,那麼就代表著它幫你躲過了一次劫難。那她幫我躲過了些什麼呢?是火車上的扒手,還是暴雨裡的泥濘?也多虧致遠,我才沒有弄丟這麼重要的東西。一回到城區,我們馬上跑去首飾店,把斷掉的鏈子焊好。現在,她又安穩地貼在我的脖子上了。 很快就回台灣了,千萬放心我! 新月 1992年8月14日 把東西按原樣歸位,我準備出門去找映安。走出門,一股熱空氣撲面而來。抬起頭我才發現,這陣熱浪也將遠處的群山微微扭曲。儘管已經走出家門,我仍然急切地想找尋那些失去的、從未擁有過的記憶,從那不起眼的抽屜裡。便簽本硬硬的外殼手感粗糙,其中一頁用藍色墨水寫著:“謝謝你愛我”,除此之外全是空白。信封底下壓著兩張皺巴巴的登機牌。白底早就泛黃,寫著座號和目的地的鉛字也掉色。隱約能看出“de Buenos Aires”的字樣。 以前我在映安的房間裡看過一個白色的餅乾盒,盒子裡裝了項鍊、賀卡還有戒指之類的小玩意。我正要問她,她卻攔下我說,先別動,然後一樣樣地給我看裡面的東西。後面我才知道,對映安來說那是她的百寶箱,所有的記憶都被塞進去,因此得以好好留存。也許對其他人來說,百寶箱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地域,不能隨意觸碰。可是我好像不小心踏進了別人想要好好留存的回憶裡。小時候的記憶也並不總是跟隨我的腦海,也沒有人會主動告訴我,更早之前都發生過什麼事。 那是我可以去打開的抽屜嗎?我不確定。 晚上要不要趁爸回來前早點回家?那些東西大概也算不上什麼秘密,否則他怎麼會放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還是他覺得,我根本就不會看見這些? 到映安家的時候,太陽仍然在炙熱地照著。汗珠從我額角滲出,和融化的粉底一起沿著我的臉頰滑落。映安打開門,橘色的長毛貓跟著探出頭來。我蹲下來捏著它的臉,任由它把貓毛蹭在我的黑色裙子上。 “它還是好可愛哦。”我輕輕捏著貓的尾巴根。 映安看了貓一眼,臉上笑笑的。 我們的暑假只剩下最後的三個月。映安的機票訂了十月十九號,松山機場飛希思羅機場,上午十點起飛。那天是星期三,如果我早上有課,我一定會翹課去送她。冰淇淋開始融化,草莓味的部分和香草味的部分混在一起,製造出暗沉的顏色,讓每種口味難以辨別。我把紙杯放在一邊,和映安在地板上躺下,如同往常。她打開手機,放起了Coldplay的歌。蟬鳴聲穿透玻璃窗,和夏天的陽光一起進入室內。伴著《Yellow》的歌聲,我卻感到細微的傷感,不僅是因為映安要去英國讀書了,也是因為我要盡力揮別我已經習慣的時間。 下午映安要和家人出門。我便約了敘桐逛街。我們頂著太陽亂晃,把愛馬仕和其他專櫃上所有瓶子好看的香水都試了一遍,又跑去POLO試每一件看得順眼的衣服,就是不買。最後實在走不動路,便在路邊的咖啡廳坐下。 “指考之前我一直在想,考完以後我要來把香水的專櫃逛個遍,那樣我一定會很開心。”我喝下浮著碎冰的檸檬茶。“但是今天又覺得,好像也就這樣子。” “確實就是這麼無聊啊。”敘桐聽完開始笑。“期待去試香比試香更讓人開心。” “不要講出來。”我輕輕踢了他一下。“我搬回雨聲街了。就是前幾天的事。” “有什麼發現嗎?搬回老房子裡。”他半開玩笑地問我。 “我發現,我爸以前念大學的時候好像讀過很多純文學,連徐林克的《為愛朗讀》都有。我現在卻完全沒辦法和他交流這些。“ “我爸很喜歡巴金,但是我現在沒辦法和他交流了。”敘桐眯起眼睛,聲調像是在說自己昨天的晚餐吃了什麼。 我記起高二時和他出門,他順便幫家人影印證件和戶口簿,可是弄錯了頁碼,剩下一張多餘的。他輕輕拿起,將那張印著父親照片的“身心障礙證明”複印件隨手丟進捷運站的垃圾桶。 “你——” “不銷毀嗎?沒差啦,這張證件也沒法做什麼的。”敘桐回頭看了一眼。 那時我不驚訝於敘桐的做法。如果敘桐和家人的關係是巨大且難以挽救的縫隙的話,那麼我和家人的關係就是帶著點溫度的白霧,走在裡面,我很難把什麼都看清楚。 還在高中的某天,我和他說,老師今天上課居然把愛心樹的繪本拿出來給我們看,我心情好差。我一直不敢再去重新翻看那本繪本,儘管我的理智在和我說,那不過是個被傳唱到無人不知的故事而已。那只不過是個兒童故事。 “愛心樹嗎?那本感覺就是滿滿的愛呢。” 仔細一想,敘桐說那句話的聲調好像和影印證件時說話的聲調沒有多大區別。 我在咖啡廳的桌子上趴下,臉埋進手肘裡,不再看向其他地方。我發現自己好像沒辦法和敘桐開口說更多的事:那封信、那些照片,還有我不敢再看的愛心樹繪本。儘管我們已經認識了很久了。 “你怎麼了?”敘桐問我。 “我呢,真的一點也不瞭解周圍的人在想什麼。因為沒有人會順順利利地就把自己的想法講給別人聽。”我只能抬起頭來看他,然後繼續把剩下的檸檬紅茶喝完。杯底的糖漿沒有攪勻,團成一團卡在喉嚨裡。我被嗆了一下,開始拼命咳嗽。 敘桐沒再繼續說話,只是把手伸過來,遞給我。 你知道,我在做什麼嗎?爸,這句話說給你,也說給她。我沒有什麼其他的心情,只是我突然見到了面目模糊的她。不用開口和我講話,爸,因為我知道你不會。 長大以後我所知道的,大概也只剩下其他長輩口中細碎的片段。從咖啡廳出來,走在街上時,我仍然盯著別處,想著白天的事情。敘桐拉過我沒有拿著煙的的右手,我們站在樹下。 我鬆開手,煙頭在夜色裡濺起一陣火星,最後跌落進排水口,消失在看不見的地下。紅茶和劣質煙草的甜味卡在我的喉嚨裡,刺刺地熏著鼻腔。暑假太漫長了,我要好好浪費完才行,這是最值得浪費的夏天。 手機熒幕彈出訊息,是爸。 晚上我要忙到很晚,晚飯自己吃,之後把錢給你。 好。我敲出一個字。熒幕上顯示的時間是八點零五分。 要不要幫你留什麼吃的? 我敲出這句話,又逐字刪掉。 小時候我喜歡玩一個尋寶遊戲。爬上書房那張寬大的書桌,伸手剛好可以夠到書架的最頂層。那裡是父親放畫的地方,像擺放糖果的貨架一樣,排列著不同顏色的文件夾、厚度不一的速寫本。未拆封的水彩顏料和畫冊。我將它們一一取下,在桌面上展開。宣紙的氣味和墨水的氣味混合著,陪伴我在書房裡奔向另一個世界。在會議時的隨手塗鴉、用粉彩精心繪製的花田、還有暴雨前的天空。桌上擺放的柑橘被清晰的線條描畫出,下一頁紙則畫著剛剛在綠葉間綻開的蘭花。 我總是期望著能在那層書架上發現些什麼。直到小六,我一直熱衷於這樣的遊戲。最後一次的尋寶遊戲,我收穫的寶貝是一本墨綠色的印花筆記本。封面上鑲嵌著亮色的緞帶。紙張的邊角印有淡色的裝飾圖案,老式汽車、山谷或是海灘的風景圖。漂亮的花體英文寫著我看不懂的篾言。那本筆記本最後成為了我的日記,一直陪伴我到國中畢業。我在裡面寫了幾乎所有的事情。喜歡我卻很煩人的男生、我永遠沒有進步的數學、還有不情不願在補習班打瞌睡的周日下午。那時的每個周日,我出門前他照例地時不時問我在上哪門課的補習班,我和之前一樣告訴他,我週六上英文。 另外一次,一個暑假的晚上,那時候我還在念小四。我在書架的角落裡發現一個牛皮紙信封,裡面裝著那些影樓寄給爸爸,用來挑選結婚照相冊的小料。黑底的相紙和沒有沖印的膠捲。合照之外,也還有許多單人的照片。有好幾張,都是他穿著白色西裝,坐在大理石欄杆上的樣子。 “爸爸,你穿白色好像西餐廳的服務生哦。” “對啊,這一張照片就是我在等客人。“他笑著從我手裡拿回那張單人照,和其他照片一起,收回牛皮紙信封裡。“要把照片收好,不要亂放哦。快去做你的事吧。” 我點點頭,回到書桌前。 我閉上眼睛,緩緩回想當時的場景。我想,我已經很久沒和他說過什麼太重要的話了。你要進大學了,好好讀書。祝你進步、順利。我知道,我會努力的。類似的話早就聽過無數遍,我們也早就習慣用這些話來替代別的語言,作為對彼此的問候。 我不知道三十年前他們在山谷裡做什麼樣的夢。我只記得,那個抽屜,不,那個百寶箱裡有很多很多的照片。其中一張,時間應該是快接近夏天吧?因為照片裡看得出小巷裡的櫻桃樹早就結出果實。他們笑著站在濃蔭下,身後的小路通往老舊的建築群。那麼,再之前的故事呢? 門口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我坐在沙發上。開口講話吧,就在不久之後。就是那句:你可以多告訴我一些以前的事情嗎?我捏著手指,把手心滲出的汗擦掉。他把鑰匙放進鞋櫃頂上的藍色玻璃碗,從皮夾裡拿出鈔票遞給我。“雨濃,給你最近吃飯的錢。” “你的進展怎麼樣?” “挺好的,但是我還要忙一段時間。”他在另外一張沙發上坐下。 “爸,有件事要和你說。”我最終還是開了口。沒有問他抽屜的事情,我最終還是當了撒謊的小偷。我也想她,只是我可能沒法像你那麼想她。我不能告訴你這些。你問我,是什麼事?對,我交男朋友了,我和敘桐在一起。其實高中的時候就是。 我知道,我只能坦白這件事。 他並沒有說話,而是側過頭,將視線停留在與我相反的方向。我看著他像攢緊紙袋那樣,把臉上的所有表情都收回到掌心看不見的地方。他的嘴唇動了動,但沒發出聲音,更像是在把什麼東西吞咽回喉嚨裡。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從裡面找到什麼刺傷我的淡紅來。於是我目送著他的背影走進房間,幾分鐘後他卻重新走到我面前,坐下和我講話。 我終於哭起來,眼淚慢慢沒過我的眼角,往下落去。我的臉埋進深夜的海面,鹹鹹的液體堵住我的鼻腔,我只能張嘴大口呼吸。水一直湧上來,我透過呼吸的間隙,將要講的話語一字一句拼湊出來。我怕你擔心我,而且映安要去英國了,我真的好捨不得她。我在撒謊,可是在冰冷的海水裡一邊講話一邊呼吸實在太不容易。 “不要哭啦,好不好?你做什麼,只要是你願意的,不傷害自己和別人的事情就好。爸爸沒有怪你。你也沒有做錯事情。我也知道,好朋友要去那麼遠的地方你也很捨不得。”他拿起衛生紙塞到我手裡。 我繼續啜泣著,沒再開口講話。他坐在我旁邊,雙手搭在一起。晚風穿透紗門,從院子裡進入客廳,一陣樹葉的氣味和細小的花香。我臉上的眼淚漸漸乾涸,在皮膚上結出薄而透明的痕跡。我們靜默著,任由樹葉的聲音和蟲聲從院中傳來。不知道過了多久以後,他才重新開口。 “我們先不哭了,好不好?爸爸今天有禮物要送你哦,祝賀你進大學的禮物。” 他把那小小的芭蕾舞者塞進我的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