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華岡文學獎 第三名
搞笑 01 那天我看了很久,才終於確定那個單薄的背影是他。 他老了、瘦了,頭髮黑的灰的白的夾雜,穿著一件薄薄的襯衫和運動褲,跟當年電視中的形象相去甚遠。之所以認出他來,是因為看見他的紙盤子裡只有少得可憐的燙青菜,卻添了三碗飯,配著免費的湯做成湯泡飯一口氣扒完。 他曾在節目裡說過,剛出道的時候日子苦,沒錢的時候都這麼吃。 離開《歡樂假期》之後,他就停止了一切演藝活動,從此消失在螢光幕前,認真算一算,沒在電視上見到他的日子竟已八年有餘。我端著菜盤,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到他身邊,指著他對面的空位:「不好意思,請問這裡有人坐嗎?」 「沒有。」他搖搖頭。 我坐下時藉機瞄了一眼他的正臉,果然沒錯。 以往只能在電視上看見的人,此刻離自己這樣的近,我竟有種在做夢的錯覺。小時候經常懷疑,電視中的明星會不會根本就是虛構出來的,或者活在與常人不同的時空,否則為什麼明明台灣這麼小,能在街上捕捉到他們身影的人卻屈指可數?他隱退後,年幼的我獨自哭了很久很久,好像參加了一場葬禮那般的悲傷。我與他唯一的聯繫就只有電視節目,若不能在那裡見到他,便與永別無異。 可是,他竟是那麼真實地存在著,就坐在我的面前,他是活生生的一個人,我終於意識到,當時的擔憂都是多餘的。 自小我便在心中演練過無數次,要是往後能見到他本人時該說的話,沒想到這一天真的到來,我竟一個字也說不出口。眼看他又喝完了一碗湯,貌似吃飽要走了,我才鼓起勇氣以最俗套的方式開場──那個,請問您是不是《歡樂假期》裡面的傅小康? 是啊。他爽快地回答,重新坐下。 我反覆吞嚥唾沫,耳根子開始發熱,他在等我說話嗎?可是我能說什麼呢?我有太多太多話想說了。我咀嚼著腦海裡零碎的文字,想辦法湊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可我怎麼也想不到這些字眼排列組合過後,竟然變成了:「這幾年,你過得還好嗎?」 或許比起你最喜歡吃什麼、平時都去哪裡散步、衣服鍾愛哪個品牌等問題,這才是我潛意識裡最想問的。我完全忘了不管我多麼地熟悉他,對他而言我都只是一個陌生人而已,而不自覺地用一種跟老朋友重逢的口氣說話。 你過得還好嗎? 他聽完微微一笑,像是在品味我的問句,然後若有所思地點頭:「嗯……還不錯。」 《歡樂假期》是一檔只在週休二日播出的實境綜藝節目,模式十分固定,由兩位元老級主持人領著一大群小咖藝人到各種地方出外景,偶爾會去到國外,大部分都在台灣。節目會安排他們玩些團體遊戲,或是介紹那地方的景點美食,但如果只是這樣未免稍嫌無趣,所以主持人勢必得不停地拋出話題炒熱氣氛。 節目班底動輒二十人以上,能給觀眾留下記憶點的人不多,他絕對是裡面表現得最突出的一個。如果把搞笑比喻成打乒乓球,他大概可以去當國手,不管主持人丟給他多歪七扭八多爛的球,他好像天生就有那個能力,總是有辦法完美地接住,然後漂亮地打回去。 用現在的話來說,看他搞笑真的是很紓壓的一件事。 打從我有記憶開始,老爸老媽的感情就沒好過,什麼事情都可以拿來吵,不到三更半夜不會罷休。砸桌子、丟菜刀這種俗濫連續劇裡才會出現的情節在我家天天上演,無數個夜晚都在恐懼中度過,因此養成了淺眠的習慣。 生長在這樣缺少笑聲的家庭裡的我,只能從電視裡尋找快樂,而他就是我的救星。認識他之後,我才第一次知道原來溝通也有這麼有趣的方式,第一次看到有一個人可以笑得那麼沒有負擔那麼燦爛,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夢想。 我想當搞笑藝人。 雖然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夢想比我說的笑話本身好笑一百倍,可我依然堅持要走這行。小學的時候兒童節學校都會辦大型才藝表演活動,我每年都去報名,別人不外乎表演唱歌跳舞彈鋼琴,厲害一點的變個魔術,只有我的節目是說單口相聲。 為什麼是相聲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因為家裡有一整套相聲CD,聽久了便覺得那也是笑話的一種形式。我的劇本都是從CD裡原封不動搬來用的,為了練習還手抄了一份天天帶著看。聽過相聲的人都知道,那種幽默比較高端,甚至有點黑色,多年後我回頭再聽都會懷疑,那時年僅七、八歲的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聽懂。 我想,不管我有沒有聽懂,台下的小觀眾們肯定是聽不懂的。 至今我依然清楚記得自己站在舞台上,拼了命模仿相聲演員用京片子唸完整個段子,底下安安靜靜,沒人笑,甚至沒人鼓掌。他們的表情驚人地一致,嘴唇微張,巴眨著大眼睛看著我,非常平淡,甚至有些不屑。 天啊,怎麼都沒有人笑呢?照理說應當要笑的啊,是我哪裡出了錯嗎?表演結束卻沒有得到心目中的效果,我緊張得竟忘了要下台。我看著自己的腳,還有腳下反射著聚光燈的實木舞台地板,視線逐漸無法聚焦,握著麥克風的手不停發抖,空氣中的灰塵隨著我的吐息飄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主持人喊了我的名字,然後兩個老師衝上台,一人抓住我一隻手,連拖帶拉地強迫我退場。我甩開他們的手,剛要邁步,竟被自己的鞋帶絆倒,「碰」一聲,狠狠地正臉著地摔了一跤。 登時,台下爆出了一片如雷的掌聲與笑聲,好像我摔倒的時候觸動了什麼開關似的。 我驚異地抬起頭,明知那笑聲不是出於方才的表演,卻有種莫名的成就感。 於是,我也跟著笑了。 「我一直很崇拜你──」我的聲音一直在發抖,生怕他馬上便要走了,想抓緊時間與他多說幾句話:「我小時候最喜歡看你的節目,覺得你真的好厲害,因為這樣,我也立志要當搞笑藝人,下星期我要去參加一個節目的試鏡……你可能不會相信,但是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可能早就不在世界上了。」 我以為他會問我「為什麼會不在世界上」,沒想到他居然先澄清:「那不是我的節目。」 「怎麼不是你的節目?」 「我又不是主持人,我只是班底而已。」 「可是,每一集都有你啊。」 「後來不就沒有了?」他笑道:「你真的那麼喜歡搞笑?」 「嗯。」 「知道我為什麼不做了嗎?」 我搖頭。 他用一隻手撐著下巴,望著窗外蔚藍的天空:「因為後來我發現,逗別人笑,真的是一件很累的事。」 02 我是個很傻的人,有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心願,就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快樂。 小時候家就在殯儀館旁邊,每天都會看到悲傷的人進進出出,我問母親他們為什麼會哭?母親告訴我,有人過世了,他們的親人覺得很難過。我又問,什麼叫做過世?母親說,就是一個人像那朵凋零的花一樣,永遠離開這個世界了。 我在不應該的年紀,經歷了太多不屬於自己的生離死別。 原先以為這些衝擊會隨著時間過去漸漸麻木,就像資深的醫護人員再也不會為了生老病死動容,可直到長大我都沒有辦法將它視為尋常,反而越來越見不得別人落淚。到後來我甚至不敢看新聞,只要看見有什麼天災人禍,拍攝死者家屬哭泣的畫面時,心裡就特別難受。 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我開始看電影和連續劇,只有讓自己沉浸在戲劇的世界中,才能暫時忘記外界的煩惱。電影像是真實世界鏡射出來的反面,無論發生多麼悲慘的事情最後都能得到解決,正義總是能戰勝邪惡,有情人總是能終成眷屬。就算電影角色死了,也不會因此難過太久,因為知道這都只是虛構出來的故事。 那時我家附近有一間私人戲院,不會清場,買一張票就能從早上第一場看到晚上最後一場。沒事的時候,我就帶著乾糧整天泡在裡面,戲院老闆似乎特別喜歡周星馳跟梁朝偉,他們兩個主演的電影頻率高到難以想像,看著看著,竟產生了當喜劇演員的念頭,好像終於找到了畢生的目標。 考大學時,我毫不猶豫就選擇了戲劇系,同學大多夢想著成為明星或導演,像我這樣奔著搞笑而來的人豈止罕見,不如說根本沒有。為了搞笑,我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笑話集,一個一個背下來,找到機會就說給別人聽。我的學長見我那麼認真,問我為什麼喜歡搞笑?我回答,我喜歡看人們的笑容,我一直相信,如果會搞笑的人多一點,這個世界或許就能變得溫暖一點。 「好奇怪,竟然會有人想當小丑。」學長只是淡淡地說。 小丑?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小丑,我想成為一個喜劇演員,雖然同樣都是逗人笑,可跟小丑怎麼能一樣呢?學長的話在我心裡留下了一個疙瘩。 畢業後我託關係進劇組混了幾年,可惜別說搞笑,淨演些連台詞都沒幾句的龍套就被趕走,我很不服氣,但他們卻反問我「你倒是給我一個留你下來的理由啊,長得不好看也就罷了,演技也不特別突出,像你這樣的街上隨便抓都一大把,我為什麼一定要選你?」 我才知道,原來自己真的什麼都不是。 離開劇組之後我進到電視台打雜,誤打誤撞被《歡樂假期》的製作人相上,他說我看起來很有「喜感」,剛好能進去湊數。我很意外他竟然會注意到在旁邊默默掃地的我,以為這是天降的好運,進了節目組之後卻發現根本是惡夢的開始。 《歡樂假期》跟那時候流行的談話性綜藝節目不同,大部分都是外景,動不動就要玩遊戲。有時候是跟觀眾玩,有時候是一人自己分成兩組比賽,不過不管是哪一種,節目效果都肯定要做。 不能單單只是玩啊,輸了得要有懲罰的,諸如跳進裝滿冰塊的充氣泳池、用奶油派砸臉、墨汁淋頭,整得越慘效果越好,觀眾也笑得越開心。可是大牌的藝人怎麼能被整呢?他們必須要美美的,維護自己的形象不被破壞,於是這差事便落到我們這些小咖的頭上。 我經常在節目的刻意安排之下「輸掉」,然後接受懲罰,一開始很不能適應,覺得自己怎麼會淪落到用出醜來博得笑聲的地步?我想起了學長當初說的話,原來小丑跟喜劇演員的差別就在這裡,我現在就是一個小丑。 後來節目播出時我的畫面幾乎被剪光,理由居然是因為「看起來太可憐」。什麼叫做看起來太可憐?我問跟我一樣是「小丑」的前輩,他說因為你被整的時候總是一臉哀怨,這樣沒有「笑果」啊。 「為什麼會沒有『笑果』?」 「拜託,你是來搞笑的,要是連你自己都哭喪著臉,那觀眾怎麼笑得出來?你的工作是把人逗笑,如果反而讓他們來可憐你、同情你,那就本末倒置了啊。以後不管他們怎麼整你,你都不可以表現出不爽的樣子,總之一定得笑,笑得越開心越好。」 「蛤?那不是好像白痴?」 「你才白痴,那叫做敬業。你要把自己的尊嚴擺到一邊,讓觀眾把快樂建築在你的痛苦上狠狠地嘲笑你,你不要覺得很扯,現在檯面上哪個大哥不是這樣被整過來的?你如果真心想繼續混下去,就委屈個幾年,之後就換你整別人,愛怎麼搞就怎麼搞。」 於是,我開始學著當一個敬業的小丑。 我習慣了不把感情表現在臉上,無論何時總是在笑,起先心裡依然難以釋懷,可聽見現場圍觀群眾的笑聲時,又覺得有點安慰。反正橫豎都是搞笑,都是給這個世界增添一點歡快的氣氛,何樂而不為?既然與當初的目標沒有相左,就當做是老天爺給我的修行吧。 如此過了幾年,我被整的次數越來越少,漸漸從螢幕角落移動到主持人身邊跟他們一搭一唱,有了小小的知名度。我本來以為好運可以一直持續下去,沒想到意外還是發生了。 那次節目錄影到一半時,我接到了醫院打來的電話,說母親出了車禍在加護病房,情況很不樂觀,讓我現在過去。說來可笑,我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懷疑又有人要整我,下意識地找攝影機,然後想到現在誰還會用這麼爛的招數整人…… 他們沒讓我請假,因為觀眾都在等。「不然你以為現場為什麼那麼多人?他們是來看你的啊,你要是中途落跑,這期節目還怎麼做啊?」我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從以前隨便都可以替代的小咖,變成佔有一點點份量的人物了,可完全高興不起來。 我說:「我真的非走不可,我媽──」 「你今天要是走,以後也都不用來了。」 主持人直接拿這句話堵我,他知道這樣說我一定會怕,我在節目組裡的地位終究沒有大到能呼風喚雨。此話一出,連掙扎都不用,主持人是縱橫娛樂圈數十年的老油條,我如果得罪他,別說在節目組裡,到任何電視台都混不下去,相當於演藝生涯從此結束。 最後我還是硬著頭皮繼續錄影,過程中不斷祈禱母親不要有事,那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麼不孝這麼自私。儘管心裡亂成一鍋粥,我還是一直在笑,自從當了「小丑」以後我的笑就變成了強迫症般的習慣,我並不是因為開心而笑,而是「必須」一直笑著,僅僅為了混口飯吃。 好不容易撐到節目錄完,我立刻開車狂飆去醫院。 護士要我有心理準備,母親可能撐不過今晚,若是活下來也會變成植物人。我抓著她的衣服,劈頭蓋臉吼了一堆「妳們可是醫生啊怎麼可以這樣不負責任要盡力把我媽救活我要看著她好好地活到一百歲啊」之類的鬼話。 護士的表情很奇怪,並非常見的為難,而是驚訝混合著恐懼。 我才疑惑為什麼她會是這種態度,就瞄到了一旁玻璃窗中自己的倒影,立刻便明白了。 我應該不是第一個對她歇斯底里大吼的人,但一定是第一個笑著吼的。 剛才我說那些話的時候,竟然全程都在笑。 母親終究沒能撐過來。 現實世界到底不比電影,親身經歷過後才知道,不是每一場生離死別都會有大雨的陪襯,母親離開的那晚,天空乾淨得氣人。 工作沒有留給我悲傷的時間,幾天後我再次前往錄影。我告訴自己這並不是不孝,要是為了這樣丟掉工作,母親在天上肯定也不會原諒我。我很努力地想維持平常的狀態,但仍感覺自己的嘴角越來越僵硬,耳朵裡充滿異樣的轟鳴,漸漸聽不見主持人說話,也看不見觀眾的表情。最後一桶冰水潑在我頭上把我喚回現實,主持人笑著對觀眾說,這傢伙老是恍神,要給他「涼」一下才會清醒! 觀眾都笑了,我知道這時候應該要跟著笑,順便說幾句話來圓場,可是,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以往發生這種情況時我都是怎麼應對的?我完全想不起來。我握著麥克風,牙齒一直在打顫,硬生生愣在原地。主持人跟導播一直在對我使眼色,觀眾也全都安靜下來等我發言,我咬著牙想說話,可是喉嚨像是被人給死死掐住,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最後,我哭了。 我的嘴仍然在笑,可是眼淚一直在流。 我說:「對不起。」 後來我主動說要離開節目,依然有人想挽留我,都被我拒絕了。 我厭倦了當小丑,也成不了真正的喜劇演員,不甘願再過這種半調子的生活,對我來說,最好的選擇就是離開。 03 「我跟你說這些不是要潑你冷水,只是想讓你有心理準備。」他嘆了口氣:「你要是覺得我的話不順耳,也可以當我胡說八道──但是你要先問自己,究竟想當小丑還是諧星,不管選擇哪條路,都要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他抽了幾張衛生紙把桌子擦乾淨,將盤子拿去回收,朝我點點頭便離開了。那之後我再也沒在這間自助餐碰到他,好像他只是短暫地在地球停留,又回到了那個神祕的世界。我數次懷疑這段記憶的真實性,有些後悔沒有跟他合影,好歹可以留下一點他曾經來過的證據。 我思考許久自己到底想當小丑還是諧星,覺得我或許比較有當小丑的潛力,從小時候表演相聲那次就能略窺一二。當小丑真的有那麼不好嗎?我可能很幼稚,但是我是認真覺得,只要能讓人開心,自己出點醜有什麼關係。 後來我並沒有甄選上那個節目,只能繼續留在餐廳裡洗碗,如此又洗了半個月,餐廳竟無預警倒閉,老闆跑路,半毛錢也沒拿到。 失業當晚,我比照偶像劇男主角失戀的行徑,獨自坐在公園裡喝得爛醉。我把空酒瓶擺成一列,盯著它們開始講笑話,說著說著,我的視線裡突然出現一雙小小的腳,我抬起頭,竟是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女孩。 她不知道看了我多久了,見我抬頭,怯怯地問:「叔叔,你在做什麼?」 「我在講笑話啊,妳沒聽到嗎?」我指著那些酒瓶。 小女孩看了看酒瓶,又看看我,歪著頭說:「為什麼要講笑話給瓶子聽啊?」 「因為沒有人要聽我講笑話啊。」 「為什麼沒有人要聽你講笑話啊?」 「因為我說的笑話不好笑啊。」 「既然不好笑,為什麼還要說啊?」 「因為我喜歡講笑話啊。」我有點不耐煩了。 小女孩嘟著嘴,大眼睛轉了兩圈:「叔叔,我覺得……你好可憐喔。」 「我哪裡可憐?」我站起來朝她大吼:「我在搞笑啊,妳應該要笑才對,我哪裡可憐?」 小女孩被我嚇到,「哇」地大哭起來。 我更生氣了,抓起一個酒瓶砸在地上:「不准哭,妳給我笑,我明明那麼認真地搞笑,為什麼妳還要哭!給我笑啊!我不可憐、不可憐,我他媽的一點也不可憐……」 但是,我的視線仍漸漸模糊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