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華岡文學獎 小說組第二名
年夜飯 「您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嘟聲後開始計費,如不留言請掛斷,快速留言……」 短短十分鐘,這是我撥的第七次電話,目前為止都沒有通,不意外,我姊很難找。我慢條斯理,點起這短短十分鐘內的第六根菸,我決定再打一通,湊個數字八,今天可是除夕,得討個吉利,要是這通她沒接,我可得休息了,否則下一次的吉利數字是八十八,那麼此情想必可比擬那守著一片海,痴痴等待夫君歸來的好姑娘,最後變成什麼來著?啊,是了,望夫崖。皇天不負苦心人,這第八通總算讓我給打通了,真夠吉利。 「幹嘛打那麼多通啦?不會傳訊息喔?」姊姊接了電話劈頭就罵。 「林羿婷,你今天會不會回家吃飯?」我的語氣非常平靜,我只想知道她今天會不會回家。 「廢話!」嘟地一聲,姊無情掛上電話。 這句「廢話」讓我發楞許久,「廢話」,意即「無意義的話語」,這個無意義的話語後面通常會接上「當然是……」,但她究竟想表達「當然會回家」呢,還是「當然不回家」?我等了這十多分鐘,換來的竟是這樣短短十秒鐘、不明所以、烏煙瘴氣的談話。我想我還是比望夫崖幸運些,那好姑娘始終沒有等到郎兒,成了一塊大石頭,而我能跟我家那悍婦說上兩句話,是可以瞑目了。 姊姊很久沒回家了。 每次打電話問姊要不要回來吃飯,她總是不接電話;即便接了,她有時答應、有時會直截了當地拒絕,就算口頭上答應了,也多半會爽約。平均一年嘛,她會出現個兩三次,頂多兩三次。 我慢慢地把這根菸抽完,緩慢地爬這七層樓梯,手上提著的是為了今晚團圓飯所準備的食材。 「啊你有沒有打給羿婷?」一進家門,老媽立刻發難。 「有啊。」 「怎樣?有沒有要回家吃飯?」媽板著臉問我。 今天是除夕,姊姊「逃家」至今已有八九個年頭,這八九個除夕她只缺席過兩次。以機率學來講,她今天「大概」會回來;以她在電話裡的語氣判斷,她今天「搞不好」會回來。 「可能喔。」我姊這個人啊,我實在是說不準。媽翻了個白眼,癟了嘴,口中碎念著一些不知所云,慢慢地踱進自己的房間。 姊剛升上高中就計畫離開家裡,她是個很有實踐力的女人,為了這逃亡大計,她不務正業(學業)一天到晚就是打工,一年過去了,留級了,也存到錢搬家了。然後她開始了她的另一個人生,像是徹底沒了家的人,就那樣一個人跑了,也沒問過我的感受。在我的世界裡,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比我媽還要像個媽,她這樣拋家棄子啊,實在是不應該、大大地不應該。 老媽和父親離婚後,姊姊告訴我是因為要報復父親,媽才硬是要爭取我倆的監護權。這件事有待商榷,老媽疼我是全天下公認的,而她對姊姊是何等殘暴我也都明白。 小時候,我還含著奶嘴,腳踩著壓壓鞋(就是那種走一步就會「嘰—─」地叫一聲的那種鞋子),對我總是慈愛溫暖的母親,常毫不猶豫地拿著棍子抽打姊姊,記憶裡姊姊的哭嚎聲比至今我所經歷過、我所能想像到的任何事物都要令我心驚。媽這樣毆打姊姊為的是什麼呢? 「不為什麼,啊她就有神經病啊,有時候也只是心情不好而已。」姊都是這樣解讀媽媽的施暴,「她還會拿菜刀砍爸爸欸!你覺得她沒病嗎?」姊姊很愛講這件事。 老媽愛不愛我姊? 我功課不好,這些年姊雖是偶爾才回家,但她每次見到我便說,男孩子該要把日子混好,不然將來怎麼娶老婆。我覺得讀書難啊,還小的時候姊會陪我溫習,她翹家之後我沒補習也沒人陪讀,困難啊。姊會嘆口氣,然後說起小時候媽會抱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教她讀國語日報,英文啊、珠心算啊、古箏啊、書法啊,什麼都教她。 「那是所謂愛之深責之切,羿婷她不懂。我以前脾氣不好,容易失控,不小心就把她當鐵人來打。」媽是這樣解釋她的施暴。 就我看來,兩方證詞都可以成立。媽因為姊的學習狀態不夠好,所以毆打她,卻也常常因為心情不好,下手更重。然後呢,父親就會英雄救美,他的救援行動也是施暴,把姊姊抱走後開始爆打老媽。可父親偏偏又很常出差,哪怕老媽是好幾天前被父親揍,只要父親前腳一走,老媽立刻便會把姊姊抓來毒打洩恨。 這個惡性循環下最無辜的其實是我。小時候姊常跟我說,要是老媽發作了,我一定要趕快擋在她身上保護她,否則她被老媽打死了就會化作厲鬼來殺我。 「我要是死了也不會讓你好好的活著!」姊姊說著這句話,眼神之怨毒,我完全能想像所謂厲鬼是什麼樣子,就是我姊那時候的模樣。我當然會保護姊姊,還小的時候是因為我怕鬼;稍微長大一點點,我不怕鬼了,但我還是會保護姊姊。 現在是上午十一點左右,若要在晚飯時間弄出一桌像樣的菜,下午三點開始動作應該就來得及了。 過去都是父親負責張羅全家的吃食,印象中是非常好吃的,若父親出差不在家,老媽就帶我們吃外食。自我有記憶以來的過年都是父親在忙上忙下,可自從老媽和父親分開後,就再沒有認真過年了。父母分開後都是姊姊負責做飯,她總想做出跟父親的料理一樣好吃、一樣味道的菜餚,但她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廚師,那飯菜之所以能入人類的脾胃,全是因為我當時年紀小,肚子餓了只能囫圇給吞了。 今天要做姊愛吃的菜。姊喜歡在團圓飯中吃到父親過去常做的料理,那麼雞、豬、魚這三牲是必須要有的,姊愛吃海鮮,最難忘父親的滑蛋蝦仁與蛤蠣湯,這兩道也是必須的。再炒兩樣青菜好了,姊總是便秘。 我改變心意了,我打算現在就開始做飯,動作要緩慢些、仔細些。 蛤蠣得先泡水吐沙,蛤蠣很有戲,牠們會伸出軟足,就像張著嘴、伸著舌頭玩水,還會吐泡泡甚至噴水,很搞笑,我曾想過,在料理時若是考慮到這些可愛的舉動,會不會心軟而殺不下手呢?蔥薑蒜和辣椒要先切好,一樣東西切個一碗,待會這全部菜餚的提味去腥啥的,都靠它們了。蒜頭得切大片的,不能剁成蒜末,姊姊痛恨蒜頭,可是做菜少了蒜頭就缺一味,切成大片狀才能方便她挑出來。燒一大鍋飯,姊是大胃王,我這菜要是燒得好,她能吃上五碗飯。 來燒一鍋水,待會燙雞燙豬。姊愛吃白斬雞、白斬豬五花,她說這兩樣白肉料理呢,最重要的就是肉的口感和醬料的味道。我知道,在醬料上,因為父親的習慣,所以姊特別愛香菇蠔油,也愛醬料裡有香菜。我個人是非常討厭香菜,但姊難得回家吃飯(也許),就配合她好了。 「這麼早就開始煮喔?啊不是要吃晚上?你們要改吃中午喔?」發話者竟然是林羿婷,我那親愛的姊姊。 「幹!妳怎麼回來了?」 「除夕不是都要一起吃飯嗎,講什麼廢話。」她笑著回答我,我注意到她手上提著兩袋生鮮食品,頂好買的。她接著說:「也不早講,我菜都買好了欸。」 「誰知道妳這麼早回來啊,樓下那個菜市場再晚一點就沒好料可以買了,而且妳電話裡也沒講啊……」她從不會這麼早出現的,每次都是剛好到飯點的時候現身,吃飽來支飯後菸,然後拍拍屁股就走,有幾次她會幫忙洗碗,那個頻率叫做「偶爾」。 「沒有阿,我想說今年跟你一起做飯。」她把自己買的食材冰進冰箱,我發現她和我準備的東西是差不多的,這真是難能可貴的默契,歷來她都是看著整桌菜,質問我為什麼沒有這個這個、那個那個的,我真是哭笑不得。 姊看了看我備好的材料,開心地說我們這次竟然這麼心有靈犀,接著她板著臉,直直盯著我好一陣。 「我知道要怎麼做出爸爸的味道了!」清了清喉嚨,她鄭重宣布。 「嗯哼?」 「不要那麼不屑嘛!這次是真的。」她恢復笑容。 姊是讀文學搞藝術的,她讀詩啊、讀小說,偶爾會跟我聊聊心得,我能感受到她總是盡量講得很淺顯易懂,希望我這粗人能夠聽明白。有一次她告訴我,很多時候她讀詩,讀啊讀,讀完也就那樣,直到某些時刻、某些場合,一個突然地感覺喚醒一些記憶,於是她會想起那首詩,一字不差。她說爸爸的味道也是這樣,是被動式的忽然現形,只是少了一字不差的這個精準度。 父母分開後,我們會回父親家過年嗎?不會。 我媽是個非常任性的人,在決定要離開父親的那個晚上便把我帶走,申請了保護令,隔天下午帶著我去姊姊就讀的小學等姊放學,告訴她我們要永遠離開爸爸了。媽問姊要跟誰,我記得姊姊哭腫了眼睛,說她會懂事、會自己記得做作業、會按時溫習媽所交代的才藝訓練,媽氣得當場給了姊一記巴掌,責備她不想跟媽媽也算了,難道不會想弟弟嗎?我當時是念幼稚園的年紀,沒有很能理解究竟這是怎麼樣的一個狀況,我拉著姊姊的手,問她怎麼了。姊於是把我拉到一旁,說:「爸爸媽媽不要在一起了,因為要公平,所以我們一個人陪爸爸、一個人陪媽媽。」這些話聽起來非常合理,那麼我要陪媽媽,姊姊負責陪父親。姊姊哭著說這樣以後就不能一起玩耍了,於是我也哭了,接著老媽氣急敗壞地跑來我們身邊,狠狠瞪著姊姊,說要老死不相往來,然後把我帶走。媽看我們倆抱在一起哭,認為姊是在使用溫情攻勢,要把我也拉攏到父親那個陣營。其實那是不可能的,從小媽就偏愛我、虐待姊姊,據姊姊的說法呢,父親為了讓兩個孩子得到的愛能夠均衡,所以父親對我總是冷冷的,卻特別疼愛姊姊,一次都沒有打過她,連責罵都很少。一人一個孩子,不但公平,更是個合小朋友心意的解決辦法。 媽對「老死不相往來」的定義十分特別。幾天後她就對社會局說父親會喝酒、會家暴,她擔心姊姊會被父親打死,或強姦。同樣是下午,姊姊的放學時間,媽把姊姊帶走了。姊姊說那時候她有點錯愕,卻也沒有想太多,然後莫名其妙地就被迫轉學、搬家,沒有跟父親告別、沒有帶上當時上課背的書包以外的物品,就這樣與父親一別五年。這五年內我們母子三人擠在小房子裡,時常搬家、轉學,家裡沒有室內電話、從來沒有零用錢。姊姊那時國小三年級,不知道怎麼找爸爸,也沒有資本去找爸爸。這五年裡,媽總是忙著工作賺錢以養活我們家這三張嘴,姊姊則負責我的一切生活起居。姊早上幫我換衣、帶我洗漱,送我上幼稚園之後自己去上課;她放學後來接我回家,一起看個卡通、做晚飯餵飽我、陪我做作業,最後再送我上床睡覺。在我小學三年級、姊姊國中三年級(她被升學考逼得最痛苦的時期)的那一年,媽媽告訴我們父親得了癌症,已經到了末期。對姊姊來說那是晴天霹靂,我只是驚訝,姊姊覺得我無情,要這麼說可是委屈我了。我出生後,家裡多了一張嘴,父親出差的頻率更高,每次回家他會帶禮物給姊姊,然後看著我說我還小,長大再說;他常常罵我,有時也會揍我,不會太痛,但非常可怕。印象裡的父親是有些模糊的,記得清的都是嚴肅而冰冷的面孔。 過沒兩三月,父親離世,在這兩三個月當中,媽會讓我們去探望父親,心情好的時候還會特准姊姊在父親那裡留宿;要是媽跟姊剛好在吵架,那麼老媽就會禁止姊姊出門。從小我看過無數次無數次老媽家暴姊姊的畫面,姊姊有時會逃跑、有時乖乖挨打,然而媽媽不讓探望爸爸這件事,讓姊徹底發瘋。有一次,姊又被禁足,她把老媽壓制在床上,雙手掐住老媽的喉頸,尖聲叫喊著要殺了老媽,媽沉默許久後,用微弱、沙啞的嗓音滲出幾個字:「妳就去吧。」姊姊便跳下床,匆匆準備出門。奇怪了,姊能壓制住老媽,一定能突破老媽的抵擋奪門而出、飛奔父親的呀!為何要搞成凶殺案呢?「順便把東西款一款,以後不用回來了。」媽冷冷地說。於是姊姊帶了幾件衣服離開了。隔兩天,媽讓我用她的手機打電話給姊姊,說媽媽氣消了,快回家。 我想媽媽不是真心不讓姊姊出門,就鬧鬧脾氣而已。但就因那一次的慘案,媽和姊的梁子可就結下了。 每當姊姊想念父親,她都想與我取得共鳴,可我總是令她失望。這種時候姊姊會堅定地說,因為我那時年紀小,沒弄清楚,然後會細數各種事件來證明我曾受過父愛的眷顧。她口中的那些故事有些我有印象,例如生病時的床盼照護;沒什麼印象的,則是例如我那口牙都還沒長齊時,老愛吃魩仔魚粥,父親為了我,三天兩頭就煮一次,姊吃完自己的份還想搶我的來吃,父親便會皺眉責怪她。「你還記得那粥的味道嗎?很好吃很好吃!爸爸的味道!爸爸的味道!」姊姊會慷慨激昂地對我大聲說。我記得嗎?我記得姊姊會跟我搶食,也記得我愛吃那粥,那時候我們都叫它「小小魚稀飯」。可是我對那碗粥的味道,當真是半點不記得了。 「那是爸爸的味道,你這個白癡。」每當我一臉惶惑關於爸爸的味道,姊姊就會放棄洗腦,氣急敗壞。 「你不愛讀書,那想學什麼來賺錢?」姊姊在某一次強迫我回憶父親的味道失敗後,問了這個令人煩悶又徬徨的問題。還不等我思索,她馬上接著說:「你去讀餐飲,然後專攻中餐,西餐、烘培什麼的不要搞了,好好學做菜!做吃的不會倒!以後就靠炒菜賺錢!」我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她是爛廚師,於是想要我把技術面搞好,她便可以在一旁指手畫腳提供靈感,拼湊出「爸爸的味道」。我倒是沒什麼主見,學做菜似乎沒什麼不好,「做吃的不會倒」聽起來好像也不是胡謅的,可以好好考慮一下。隔兩年姊姊離家,家裡只剩我跟媽了,國中畢業後面臨升學問題,我想,就讀餐飲吧!我學了餐飲,可以教姊姊做菜、可以陪她找爸爸,也許找到爸爸了,她就願意待在家裡天天吃爸爸。 其實所謂「我想跟你一起做飯」,根本就還是我來全程處理,只是多了姊姊那張嘴在旁邊呱呱呱哇哇哇地吵著,現在應該要這樣做、等一下就要那樣做,加這個、放那個,多一點、少一點。我覺得這樣挺好,但她真不該得意洋洋地說「今天是我們一起做菜,一起唷!」 「為什麼不直接把蔥、薑、八角丟到水裡?為什麼要炒過?」我第一道菜才要開始呢,姊就開始吵。 「爆炒之後比較香,雞才會好吃。」 水滾後放入提香的材料,再放入雞隻,中小火悶煮三十五分鐘後即可起鍋。這等待的時間,可以準備醬料。不過在製作醬料之前,要先處理另外一件事情。準備一盆冰塊加入少許魚露、米酒,然後放進大把的鹽巴,拌勻後,待會兒雞隻泡好熱水澡之後,便可進行冰鎮動作。這樣洗三溫暖的目的,是要讓剁雞的程序更加方便進行。這些步驟姊姊不懂,無法參與討論,她面帶微笑在一旁晃啊晃,認真地觀察我的行動。 一說到醬料,姊姊的意見可多了。香菇蠔油膏、糖、和著一點米酒與冷開水,趁著姊姊到陽台抽菸,我偷偷剁了一丁點兒蒜泥,就真的只是一丁點,然後滴少許香油,加入蔥花及香菜,這醬料我們弄了一大碗公,一般人是夾肉沾醬料,我姊可是夾肉去「浸」醬料,這樣她才覺得過癮,她說,這樣吃才能配很多碗飯,小時候只要多吃飯,父親就會很欣慰,於是她便養成了這樣的好習慣。經過姊姊的精心修改、調配,那醬料的比例根本就會過鹹,讓我這專門科的小廚師真是處理得心臟好痛。這醬料可以配白斬雞,也可以配白煮豬五花,一碗公嘛,好吧,不過份。 我們接著做了清蒸魚,姊姊說從小她就不懂爸爸是怎麼製作清蒸魚的,家裡沒有蒸籠,電鍋也不夠大,究竟是怎麼蒸的?這很簡單,拿大炒鍋,放入可以剛好淹過魚的水量,大火煮滾後,放入薑、蔥、米酒,然後放入魚,接著要立刻改用小火滾,蓋上鍋蓋悶煮,有點像是用「浸泡」的感覺。 「這裡有一個很重要的環節不能出錯,」我一邊動作一邊向姊姊講解:「水一定要是滾的喔!下了薑蔥米酒之後再稍微滾一下,讓它的熱度保持住。因為鍋子裡面的水是滾的,魚一下鍋,表面會立刻熟,這樣就會把甜味鎖在魚肉哩,而不像煮湯那樣,甜味都跑到湯裡了。」 姊姊拿起醬油想要淋在鍋裡,我便趕緊阻止:「那是之後的事情啦!」姊姊漫不經心地硬了一聲,接著呵呵地笑了。 「這樣就算是清蒸?誰教你的?」姊姊的質疑聽起來不像是質疑。 「學校啊。」 「你看吧!讀餐飲是不是很棒!」姊得意洋洋地笑著,這是什麼邏輯呢?網路上也可以學到這些東西呀。 姊姊用筷子插了幾下魚身,確定魚熟了之後,盛盤,把切好成絲的將與蔥放在魚身上。熱一些油,淋上魚身,這是利用油熱上蔥薑的那類似爆香的作用,來去除魚腥味,接著不洗鍋,加水、醬油、蠔油以及一點點糖,在淋上魚身。姊姊想把剛剛用來蒸煮魚的湯汁憶起淋上,我又是一陣驚慌,趕忙阻止,那東西非常腥臭,完全不能留用啊! 一陣嘻笑打鬧的做菜時光結束後,一桌菜是差不多完成了。 姊姊忽然從口袋掏出一本半個巴掌大的筆記本,喊:「哎呀!今天都忘記做筆記了……」接著便走向餐桌,一邊念念有詞一邊振筆疾書。 我相當好奇,湊過去看,只見她凌亂地寫下破碎的隻字片語: ★滑蛋蝦仁: 蝦仁燙熟-蛋蔥打勻 水太白粉 1:2 水可換牛奶高湯 ***滑蛋要小火 不然就是炒蛋*** 大火燒熱鍋下油 起油紋 轉小小小小火 蛋下鍋 小火慢慢拌 蝦仁開背 球狀開花 *燙熟蝦子才能放進蛋 不然蝦熟了蛋就老了 蝦子燙白不要紅 歐姆蛋概念 推成片狀 *太白粉 保水 不然水分會蒸發乾掉 *蝦仁弄乾 才Q脆 ★清蒸魚: 下鍋的那一剎那表面熟了 就會把味道鎖在肉裡 泡熟 十分鐘 蒸出來的魚湯汁很腥臭 不要用 ★剁雞肉: 雞肉全冷才剁 不會剁碎 用利刀 用刀子的中後段剁 連接手的施力點 肉才會乖 切掉雞脖跟腳 旋刀 關節弄雞爪 關節軟骨下刀 屁股 用鋸的 滑過去 到背部再用砍 一分為二 帶公的 帶母的 公邊、母邊陽邊、陰邊帶及椎骨的是公! 及椎骨剁掉 剁上下的肉就很及椎剁小段弄湯 ***香菇蛤蠣雞湯*** 雞右側擺盤左邊 旋開切雞翅雞腿 雞胸腹部對切 剁成一個半只的幅度 約 1.6~2公分! 「你還做筆記啊?」我感到好笑。 「哎呀這些都是你懂的東西,你不用看啦!等下給你看另外一張,那是爸爸味道之寶典,那是我的頓悟!」 我們做飯的當下,老媽一直沒出現,現在飯菜都好了,她便開了房門走出來。 「回來啦。」 「嗯啊。」 這兩人真是冰冷。我趕緊備妥碗筷,喊大家開飯。 這頓飯姊姊吃得心情很好,聊個兩三句近況便要嚷嚷好幾聲:「這就是爸爸的味道!」,我不斷注意老媽的表情,向姊姊示意「媽在場」這個尷尬的事實,媽一邊看著電視配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陪我們聊著那些與爸爸味道無關的話題。我捏了好幾把冷汗,又是歡快又是緊張。 不知道這些年,媽媽對父親的恨意有沒有逐漸淡化?父親死後姊姊在人前一滴眼淚都沒掉,老媽倒是哭過幾回。還小的時候我一直把姊姊當母親,我知道姊姊很獨立、很成熟,隱約也感覺她是很好強的。但父親離世之後姊似乎多了一些乖僻怪異的性格,常常冷冰冰的;而媽對姊卻多了幾分憐惜。 晚飯結束後,姊跟我一起整理、善後,飯鍋裡剩下的飯不多,大概就一兩碗。 「要不要煮消夜?」姊姊用一種很神祕的、我幾乎沒有看過的眼神,似笑非笑地對我說:「我來煮。」 那個眼神配上她的表情,怎麼說呢?帶著一點點興奮和一點點緊張,我緊張地說:「你要煮什麼啊?菜不是還有嗎?」 「煮小小魚稀飯。」 「家裡又沒有小小魚。」我說,我想讓她知難而退。 「放心,我有買。」哎呀,原來是預謀犯罪呢。 小小魚稀飯不難做,姊姊逃家前我們曾一起做過好幾次,開始學習下廚之後我就沒有嘗試過這道料理,加之姊姊的廚藝實在太差太糟糕,讓我實在是非常不放心,我委婉地問她:「我們一起做?」若是有我這二廚用幾年所學做為輔佐,應能讓主廚姊姊將小小魚稀飯維持在一定的水準。 「不行!你要在客廳好好待著。」姊看起來很堅決。 我說過,我姊是一個很強硬的怪女人,最好是順著她,免得破壞了今晚的好氣氛。 我坐在沙發上,認真思索該要對那可能會非常可怖的稀飯做些什麼評價、反應,並且在腦中反覆演練各種狀況劇。我轉念一想,這些年,也許姊姊的廚藝進步不少,於是我開始翻閱她的小小筆記本,想找出「小小魚稀飯」的食譜,再以我的專業知識來鑑定一下,看看待會兒我將面臨的會是什麼場面。 果然讓我給找到了: ★小小魚稀飯♥♥ ㄟˇ燒——♥ ㄟˇ燒——♥ ㄟˇ燒——♥ 「ㄟˇ燒——」?這算哪門子的食譜?配上一堆不明所以的愛心?我盯著這三行字句看了許久,實在是無法參透。於是我再翻、再找,毫無所獲。 筆記本的最後一頁貼了一張便利貼,上頭寫的字引起了我的強烈注意: ★★爸爸的味道 ★★ 搗亂 香菇香菇 醬油 吵 手 ♥ 安靜 這張便利貼的字體大小不一、墨色深淺不一,凌亂不堪,我花了一點時間才讀清楚那些字。這張就好懂一些了,但我說不出具體是什麼意思,胸口很悶很沉。我理解了些什麼,卻怎麼也說不上來,那種感覺像是骨鯁在喉、難受異常。 這時,姊姊端著稀飯走向我,看我盯著便利貼瞧,便說:「你怎麼自己就拿來看了啊?有點禮貌好不好?」接著轉身進廚房拿出三副碗及湯匙,把早就又躲回房間的媽媽叫出來一起吃粥。 我趕緊為三個碗添好稀飯,姊遲遲不坐下,站在我的左手邊,媽卻已經開動了。我還略沉浸在剛剛的煩悶情緒中,不想管姊姊了,舀起一口粥便往嘴裡吞,然後我馬上後悔了,我輕聲嚎叫,為那被我燒燙傷的舌頭哀悼,這可是剛煮好的稀飯呀! 「ㄟˇ燒啦,慢慢仔呷。」姊姊用很低沉的語氣講了一句閩南話,然後撫摸我的頭,三下,接著彎腰親吻我的額頭,最後她又輕拍我的後腦杓,說:「哪欸架戇?」 「哪欸架戇」,這句話我幾乎是與姊姊異口同聲,這把媽和姊都嚇壞了,我自己也是驚詫異常。在姊姊拍我後腦杓時,我便脫口而出這句話語。 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燙傷舌頭的那個小時後的片段回憶,我想起來了,就是那樣的對話,姊姊在扮演父親。我想起那時候的我明白父親討厭男孩子哭,所以我忍住哭號的衝動,可眼淚早就奪眶而出。那次父親沒有生氣,他用粗糙而厚實的手掌幫我擦乾淚水,讓我吃了一根冰棒,姊姊還偷偷捏了我一把,因為我吃掉的是她的冰棒。 媽媽的眼眶竟然紅了、濕了,轉過頭將視線拉回電視螢幕;姊姊沒有要哭的意思,她不住地拍著我的頭,口中持續念著「哪欸架戇」、「哪欸架戇」,那節奏感、韻律感,讓我想到「甩髮舞」,一邊拍鼓、一邊魔性舞動的,某種儀式或慶典會出現的舞蹈,當然,要說她是嗑藥了或是起乩,任何人都會願意相信的。 「小氣欸,一根冰棒都不給吃,我那時候燙傷欸!」我笑著問姊姊當時的心情,老媽聽見後偷笑了一下,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姊姊說後來她其實很開心,因為可以把我的那份「小小魚稀飯」給吃掉。 我想起姊姊說的那段話:「某些時刻、某些場合,一個突然地感覺就能喚醒一些記憶。爸爸的味道就是這樣,是被動式的忽然現形。」我很想知道,在姊姊的世界裡,媽媽的味道什麼時候會忽然現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