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華岡文學獎 散文組第二名
肉刺 文學四 蒲柏安 拖著疲憊的身軀,終於搭上駛向文化大學的公車,在擁擠的車內,使盡全力渴求抓到拉環,希冀能安穩的站立於晃動。在快要碰到拉環的時候,手突然感覺疼痛而快速縮回,赫然發現,手指上長出新的肉刺。 今天是宿舍開館的日子,許多大一新生,滿心期待地提著行李,來宿舍報到,把東西搬進未來的新家,對新鮮的大學生活,充滿美好幻想。已經是老屁股的我也不例外,一早就從基隆搭乘火車,再轉乘公車,經過蜿蜒顛簸的山路,還在和昏沉奮鬥時,不知不覺已經到達目的。提著厚重的行李,爬著又陡又長的仇人坡,好不容易回來宿舍,兩個月沒人居住的房間,灰塵蔓延各處,必須要大開殺戒,好好打掃房間環境才行。一段時間清掃完後,散步於校園,尋覓有無新奇的事物。 看到宿舍門口已經聚集了許多新生,和他們放不下心的父母,仔細聆聽舍監和幹部們介紹,提出對宿舍的安全疑問,就好像那一天。再往外走,會發現門口停了許多台休旅和計程車,忙著將孩子的行囊卸下來,就好像那一天。走到美食街,會注意到家長幫小孩拿著床墊,走到仇人坡往宿舍的方向前進;或是在文具店,詢問老闆有沒有這些日常用品,就好像那一天。就這樣沒有目標的施施而行,走到大恩館前的樹蔭休憩區,整個身體攤在木椅上,獨享吹拂於身上的微風,正在一點點撫摸按摩,外頭比起宿舍內涼爽許多,昨晚沒睡的疲憊身軀,也漸漸得到解脫,將所有煩事拋於腦後,闔上了眼。 這一天想靜靜自己的心,傍晚就坐在超商前納涼,看看風景,撕著手指上難纏的肉刺,雖然拔掉會刺痛,但不得不處理,不然只會糾纏不清;望向人們在仰德大道飆車,感受生命倏忽的快感,抑或是行人倒數計時器上,來回閃爍的小紅人與小綠人掙扎。雖然昨晚失眠,一大早又提著沉重的負擔很累,但是我不想這麼輕易快速,就把這天結束掉,依舊坐在這裡。因為,今天是開館第一天。 今天從早到晚,所見所聞,都讓我想起去年母親陪伴我,來這陌生環境的時候。記得因為家裡沒有車,妳和我一早就提著厚重的行李,搭乘計程車到陽明山上,一起聆聽舍監講解規定,介紹宿舍狀況,到文具店買床墊和日常用品,一起幫我搬著重物回到宿舍。經過些整理後,吃了些許飯,妳就自己一人坐著公車回去了,我也沒陪妳走到公車站,在門口看著妳的背影,那瘦弱不高的背影,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我知道妳狀況不好,經過先前發生父親外遇風波的摧殘,妳怎麼可能會好呢?不安心的情緒左右一天,不斷盯著手機螢幕,等待跳出妳到家的訊息,心中的疙瘩才消彌。夜晚來臨,不習慣離家生活,開始懷念每日有父母在的記憶,思念朋友們,眼淚遽然劃過臉龐,就這樣躲在棉被裡啜泣,等到有意識時,已然天亮。 之後還在適應大學生活,調適如何與同儕相處,學習如何打扮自己,跟隨時代的流行,為了這些瑣碎的事情,而心煩努力著,卻傳來猝不及防的惡訊。父親在電話那頭,用冷淡的語氣,訴說妳又因為精神分裂症發作,被送到精神病院休養了。那時,每天想起這件事,心情就會很惆悵,只要來電顯示是未知號碼,我就知道是妳打來的,因為只有醫院裡的公共電話,不會顯示號碼,似乎也暗示無法預見的希望。父親在家陪著印有「金門」圖案的玻璃朋友發愁,兒子在臺北逃避都不回來見妳,而妳依舊受困在醫院的囹圄痛苦,家人們都身在異地,妳的心情又是如何?暑假得知妳的病情,從輕度上升到中度時,不知該如何面對或解讀,只了解學費的減免又能增加,讓家庭的經濟負擔降低。 今年的開館第一天,總是想起這些事,心裏的情緒五味雜陳,卻不明白為何哭不出來,只能無力地蒿目遠方。也許是我變得無情,也許是我習慣了,也許是我放棄了,也許是我認了,也許也許也許……這件事情不是那麼重要了。其實我根本不想要那些學雜費減免,少了那些錢對妳的病情又有啥幫助?如果可以,寧願不要這些減免,而換來妳的健康。我知道最後妳會進入一間只進不出,看不見曙光的房子,度過餘生,而我又能做什麼呢?只能奮力催眠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 過了一陣子,才知道精神分裂症已經改稱為「思覺失調症」。原來你已經換了名字,試圖改變人們對你的刻板印象,想挽回那些恐懼與擔憂,由你造成的數不清傷口。但你不知道的是,就算換了名字,所作所為,影響到的人事物,對我們造成的所有傷害,依然在我腦海歷歷在目,無法忘懷,是永遠無法抹滅的原罪。別以為換了名字能被人諒解,本質依舊一樣,世人仍然對你有著偏見,投向異樣眼光,並不會因為區區改變名字,而變得仁慈或諒解,永遠不會。 而我的母親,就是思覺失調症這惡魔的受害者。第一次知道母親罹患思覺失調症,記憶猶新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那時還叫作「精神分裂症」。小時候進入陰沉的醫院,惴慄拉著父親微涼的大手掌,緊緊跟在他後頭,心底猶如小蟲嚙咬般的不安。懷著鬱悶的心情等待,乍然瞥見旁邊的窗戶,有一張熟悉的臉孔,像我媽,是我媽。內心的亢奮快要壓抑不住,令我不解的是,母親貌似沒有生病的跡象,為何需要住院。在會客室大人們與母親聊著天,而前方鐵門上的玻璃窗口,有一對陌生空洞的眼睛,他的臉就像觸碰著寒冬中的窗櫺,一樣冰冷寒冽,盯得我心裡發寒。當護士提醒我們會客時間到時,母親焦躁不安,坐在地上不走大哭,宛如小孩哭鬧般的發脾氣,首次看見母親這樣,令我站在原地發楞。護士們拉著反抗掙扎不已的媽媽,我不解的凝視,打量從小相處到大的母親,在眼前宛若截然不同的人,這種感受就像心被數多的利刃刺入。看著她的身影被攙扶,逐漸消失在白衣天使群中,徒留我在原地發楞,被帶離了現場。 還記得高中時,有寫一篇叫作「記憶中蒼白的一天」的作文,來記錄抒發這天的感觸。在結尾時,還寫著年幼的我,慢慢明白當哥哥的責任,在她住院的期間,要代替母親照顧年幼的弟弟。也逐漸釋懷老天的不公,讓母親患得思覺失調症的磨難,造成家庭的不愉快與疙瘩,天真的認為自己接受釋懷了,不再怨天尤人的悲觀。但,其實我並沒有,一直都沒有真正釋懷過。 國中時,當母親發病,又會大吼大叫,亂花錢買東西,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半夜睡不著覺,會跑來敲房門,吵醒正在入睡的我,導致上課精神不濟。而我開始對母親感到厭惡憎恨,當她鬧自殺時,也對她大聲咆嘯,說出「為何妳是我的母親」、「要死趕快死死算了」這種既不孝又傷天害理,冷淡沒有感情的話,不爽的逕自摔門離開去上課。在上課途中,聽見一輛輛不知是消防車還是救護車,急促地駛過教室旁,那急迫的響鈴,一聲一聲勾勒隱藏內心暗處,深沉的恐懼。擔心是否為母親真的發生意外,懊悔早上說出那種傷人的話語,難道一手製造無法挽回的局面。好不容易撐過煎熬的一天,趕緊奔跑回家,確認母親的安危,打開門後,只剩下空蕩蕩的屋子,著急的回音,散落一地的花瓶碎片。還好母親沒有什麼大礙,僅僅是被抓回去醫院,不過,今天是我去高中報到,人生重要的日子,妳卻缺席了…… 當母親住院時,我也不曾到醫院探訪她,打來的電話也不接,任憑鈴聲無助地響亮。明明這些事是因為母親生病了,不是她真正的想法與作為,無法控制,可是卻在我心裡留下芥蒂,有一道摸不著的牆在我們之間,關係逐漸疏遠,我不曾真正諒解過。 快畢業時,沒想到會是由我陪妳回來醫院,過去曾一直逃避來到這是非之地,更別說是與妳相伴。老實說妳令我心煩,妳的事完全不會想過問,不會想接觸,不會想收到妳的訊息,想逃離的越遠越好,如果能切割最好,因為妳令我心煩。過往的日子裡,只要從第三者得知妳發病的事情,就覺得煩躁,自己很多事都處理不好了,為何還要把心思放在妳身上,使本來紛亂的生活,更增添麻煩。自始自終,無法與妳切斷的原因,終究是因為我們之間有條線,它看不見,也摸不著,在出生時已緊緊相繫,所以永遠無法分離,無法捨棄,無法切斷。 撚指之間,到了我也能當監護人簽字的歲數,所以輪到我陪妳。從那天至今,已經過了幾年,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了。妳的病情穩定許多,能轉到日間病房上課,每天在這裡上課對病情也有益。來到情人湖長庚醫院,這裡熟悉的長廊,熟悉的電梯,那宛若巨獸張開血盆大口的電梯,總會讓我回想起那一天,後腦勺隱隱作痛,覺得快喘不過氣。簽了幾份文件,蓋了幾個紅手印,那紅印泥一直在我大拇指洗不清,揮之不去。妳以後每天都要一大早,獨自搭車來這上課,妳嘲笑我說,每天來這裡上課領的保險金,還比我和父親一天賺的錢還多。說實在我笑不出來,真的笑不出來,心中莫名感到悲傷,為什麼妳能輕鬆的以此為樂,不曾難受過呢,還是妳只是假裝微笑的蠟燭,想帶給我光明? 得知好多事令我頭痛心煩,在旁邊聆聽妳與醫生的對話,原來當時妳吵著父親外遇,是真的,因為偷看過手機訊息,而父親也時常獨自到中國出遊,那時親朋好友都不相信妳,連我也是,只當是妳生病的緣故,還有對妳的厭惡。過去不管是妳,還是父親的事,糾纏不捨,不想去介入了解,離我越遠越好,是非對錯都與我無關。得知真相的我,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不知該站在誰那一邊,因為父親也很努力工作照顧這個家,妳也是,腦袋思緒一片混雜。驀然,一句安祥的「沒關係」將我從泥淖中拉出,回過神驚覺是妳說的,頓時感到自責,沒想到還是妳最先原諒我,快要潰堤的情緒,趕緊假裝要去廁所小便,實質是在那嚎啕大哭不止。 平凡與充實之間,自在與緊湊之際,以為一切風平浪靜,逐漸步入軌道時,腦海會浮現母親的身影,抑或接收到發病的惡訊。這就像手指上的肉刺,在你沒察覺的情況下,悄然出現,當不小心磨擦時才會疼痛。即使剪掉,也會不斷重生,不知何時,會突然冒出,無法防備,令你明白它的存在。依舊,在孤單或夜深人靜時,隱隱刺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