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華岡文學獎 小說組第二名
貓與貓潛行於海 文藝四 李婕希
沒有太多的情緒,隔著霧濛的雨幕,她的聲音串著窗外打落屋簷的水聲斷斷續續地掉進我耳裡。 「繼續嗎。」她說。但這只是虛有形式,我們都知道,沒有停下的理由。 在這夜幕提早降臨的房間內,所有物體的邊界都模糊起來,我閉上眼。她冰涼濕冷的手順著我脖子、下巴、嘴唇,最後爬上覆蓋我的眼皮。 她新養的黑貓這時竄過我們倆腹部間僅有的空隙,跳進黑暗內也成為它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這次會到哪,我就是全權交付予她。 我唯一知道的是,從初次遇見她時,我就知道事情會這樣發展。 並且我也渴望它這麼發展。 這是一種儀式。 // 準確來說,最開始遇見她時是沒有任何感覺的,因為當時的她讓人過目即忘,甚至是在之後我們打過照面幾次,她提到對我有印象,我才想起。 那是在大約八月底九月(她說的),我搬到校外租屋時的某幾個白天,幾次在走廊上交會,互相換個眼神就匆匆離去。我只記得她貌似笑容不錯,禮貌親切。 我更喜歡將初次遇見定義在九月底那天夜晚的公共曬衣場。 在層層疊疊的上衣褲子外套襪子垂掛而成的簾幕後,她側面迎著僅有的那盞忽明忽滅的小燈泡微光,彎腰從腳邊的桶子內拿起衣服穿進衣架,再踮腳伸手掛在吊衣繩上。 她繃直的小腿及手臂上有幾道紅痕跡。 一件衣服從那桶子裡翻落出來。我伸手幫忙撿起,是件男用四角褲。 「啊謝謝。」她慌忙接過。 妳被劃傷嗎?我問她。 「對啊,我養貓。」她回。深淺不一的影子交疊在她的臉上。 被劃傷很痛吧? 「不會啊,因為是貓,所以沒關係的」 這樣,我也想養貓。 她掛完手上最後那一件四角褲,提起空桶子側身走過我前方,轉開門把前寒暄問了我無關緊要的問題。噢原來是新來的房客,這裏房間的空間都蠻狹窄的可能會有點不習慣。最後順便提到她是住在前面轉角處那間有著深褐色木板門的房間。 有時候沒在晚上遇到她曬衣服,離開曬衣場時我會放慢腳步稍微注意那扇門後的動靜,還真有幾次聽見貓叫聲,那聲音聽起來有點淒厲婉轉,似是細弱的哭聲。那獸性的音頻襯著洗衣機規律轉動的嗡鳴聲和夜晚蟲鳴,讓我的意識短暫沉浮在這一片白噪音之上。 我也不確定貓是不是那樣的聲音。但這意外得很好。 好的太過了。 // 是有好幾次確認的機會,每次經過轉角處的深褐色門都會瞟一眼。深藍色墊子上面橫躺幾雙鞋凌亂不一,偶爾旁邊會堆著一小包淺藍打結的垃圾袋,隱約可見些許毛團。 不打算讓疑惑停留太久,我決定直接問,畢竟當初房東有特別交代,這裡是不給養寵物的,白紙黑字的租屋契約還躺在房內的桌上,壓在一落落的課本下。 (沒錯,就算貓再可愛,牠仍然是不受控的動物,動物就是本能行事,才不會管什麼規矩。) 為的不是其他,只是我開始察覺到那隻貓的叫聲會影響到我,影響其他房客的住宿品質就是該告誡她這種自私的行為。 自私地養貓,還讓貓隨意的發出那樣的聲音,又尖又軟地在我腦門裡戳出小洞,時不時就會流轉回音在裡頭。 轉了許久就會有其他想法生出來,一起纏繞在貓叫聲上,不堪其擾。 // 兩個禮拜的輾轉難眠,連睡眠時都可以感覺到貓聲軟軟地、帶著綺麗的幻想敲我的腦殼想進入,但始終只聞聲而不見人影。她螢粉色吊衣繩上的衣服來來去去好幾回卻也沒碰見一次,期間貓叫聲是越發的清晰。再下個禮拜總算遇上她,打開曬衣場的門就看見她在角落收衣服。 走過去點頭招呼,打開洗衣機,倒進衣服和洗衣精少許,按下啟動鍵,機器轉動聲。 「那⋯⋯妳養的貓,是什麼品種的貓啊?」 「沒什麼特別的,就最一般的那種雜色貓。」她短袖露一截雪白手臂,上面幾塊顏色不均的色塊,暗青粉紅淡紫。 「三色貓?玳瑁嗎?」 「嗯⋯⋯對。」嗡嗡囁嚅隨著黑暗一起捲入洗衣機內,攪動著濁水。 妳也太久了吧。半開的曬衣場門外傳來低沈慍怒的粗嗓音。門開了又關上,腳步聲重重振動這房屋脆弱高齡的結構。 但那人的手就停在半開的門的邊上,像是暗處攀扶蜷縮著的不知名異形,看不見長相。 她像是受到莫名的召喚,提著桶子步態游移卻無聲走向那隻異形手和門後不見光的黑暗,怎麼也無法被洗淨的濁水還是從洗衣機中奔流而出。 「貓來找我了。」她最後面朝我疲軟一笑,蠕動嘴唇用最輕的聲音和我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這時候好吸引人。 那異形手掌朝下剛好離她的頭頂只有些許距離,手中濁水流至她的面部,沿著脖頸線條穿進她衣服下伏流,滯於她那花色的手臂。 她全身都覆蓋著灰暗的水痕。搧動沾濕的睫毛神情滿是虔誠。 這樣妳就乾淨了。「走吧。」那手便把她安靜拖走。 洗衣機停止轉動,黑潮水在曬衣場門口留下隱隱拖行的痕跡。 我想,那是屬於他們的儀式,或者可以說是一趟旅程的啟程儀式。 起點是兩個個體,終點是在同樣一片的思想之海中潛行,互相赤裸相見不帶任何雜質。 我是羨慕她的,羨慕她可以被完全容納,合而為一。 憑我自己是做不到,我需要她來帶領我。 幫我成為她。 發顫地像是擱淺的魚,渴望水的沐浴。 // 但人幾乎是不可能變得和另一個個體一樣,只能做到無限接近。 她的手指帶有水氣,從眼皮移開後,順著我臉頰的骨再往下滑入衣領,探入我衣服的間隙,輕輕的卸下我上身的衣物。像是雨點滴落在我身上般,細細數著我裸露著的肌膚上有多少痣。 你左腰側有一顆小小的痣。嗯。我也有喔。她撩起自己的衣襬,拉著我的手示意我可以摸摸看。 「這樣兩個點就可以繫成一條線。」她說。 「線的無限延伸會是通到終點嗎?」我問她。 「或許會遇到另個點。」她解開胸前的扣子讓襯衫自然滑落至肩頭下。我想到玳瑁貓那各色花紋組成的斑斕,每隻貓的色塊無數疊加,面與面的組合讓世上沒有兩隻一樣的貓。現在她就像是胸前綻放無數花朵,隨著她身體的轉動搖曳生姿。 「走吧。」她從床上起身,拉著我走向套房內小小的浴室。 她是引路人,我們在無名狹窄的道路上跳舞前進糾纏,潛入彼此的思想之海,在海水中將氣吹向彼此口中,吐息、換氣。過程中我們沒有任何談話,指間游走,撫過汗毛帶來的輕顫電流就足夠連接。呼出的泡沫遮住視線,只能看見她嘴巴一張一合,那是她身上最為鮮豔的顏色,活潑生色。 我摸向她腰側的痣,她乾脆直接貼向我。 好希望我是她無限的點的連結後抵達的終點。 我們在蓮蓬頭的沖刷下互相擁抱,直到一切讓我們筋疲力竭。 // 「也不是沒有疲累的時候。」她說。 我們難得不是在深夜曬衣場遇到。每週三天,傍晚會有垃圾車在宿舍外一條巷子的距離等候,到了定點時間垃圾車會從主要道路爬升出現,播放呼喚眾人的樂聲,一擁而上,傾倒後散場。 車來了,但她說她走不動了。 「我不想再走了,不想再被牽著鼻子走。」她有點自暴自棄。 可以理解。我只是心裡附和,同時揣摩品味她此刻該有怎樣的感覺。 我們只是並肩站著,手中都提著同樣一份該要被廢棄的重量,眼睜睜目送垃圾車的離去。 我們在同個點上,她的氣息很近,一吋被煎灼的喉間,搔癢難耐地好像會洩出某種狎昵低喃。 「我們撿到了貓。」她附在我耳旁輕聲細語。在曬衣場。但不是玳瑁,是黑貓,有著琥珀黃色的眼睛。 但房東不是說過不能養⋯⋯。我感覺她在暗示什麼,臉部肌肉彆扭了一陣只能說出這樣僵硬不解風情的回應。 「所以他決定要搬走,找更大一點的房間住。」 我甚至還沒來得及思考我那回應是否會讓她對我的印象產生怎樣的變化,她冷不防的丟出刃劍打破我對她思想的固有模式。晚風吹得渾身僵直,這才想起我忘記穿外套出門。我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表情,才符合她對我的猜想。 「別呆站著了。」她拿走我抓著的垃圾袋,跟著她的一起扔堆在返回宿舍路上一角,在路燈照不到的角落,跟著其他袋垃圾橫陳堆疊。 外面包著看似還行的市府規定專用垃圾袋,統一化律,內裡各自暗暗地腐爛發臭,每個還臭得奇形怪狀,廚餘餿食污黑霉漬可燃與不可燃垃圾。 畫面挺自然和諧的,它就該如此。 「欸。」她沒有轉頭。 什麼? 「在我搬離之前,你要不要來看貓啊。」 好啊。我就該如此回答,所以我這麼回答。 // 她說他們在寒假前就會搬到新的租屋處。最後的這禮拜恰巧是期末考,我忙得有幾天沒有去曬洗衣服,埋在自己那散亂的一座座骯髒衣物小山中,要讀書時將小山搬運至床上,睡覺時再蓋在書桌椅面上,日漸增高。 亂得連課本都要翻找一陣,那什麼租屋契約合理推斷說不定也已經被我丟在某包垃圾袋中,被髒污浸染侵蝕光了吧。 一切都逐漸在我的氣味中搖搖欲墜,等待失序成獸。 終於等到所有考試結束,今天約好要去她家看貓。 下午五點再來敲我房門。她說。他今天不會回來。 扣扣。深褐色門邊幾雙鞋擺得整齊,深藍色腳踏墊已經被收起,不見垃圾袋的蹤影。乾淨異常。 她開門,裡面沒開任何一盞燈,黑漆漆只聞外面雨打落屋簷的水聲。她只伸手,纖弱白皙匍匐門框,發光的手。 你太慢了。她把我安靜地拖進去,意外的有力。 這是一種儀式。 她領我坐在床緣,老舊的彈簧發出吱呀聲,衣物和床單的摩擦聲,熱度和重量軟軟下沉貼在我的大腿上,一半的她的輪廓沐在細碎微光下,一半的光圈。她俯身輕喃,沒有太多情緒。 「你為什麼會願意?」 為什麼不? 「我覺得你像是好久以前什麼都不懂的我,什麼都好奇的我。」 她那雙發光的手停在我頭頂上,光和影摻著窗外的雨水一點點的落下,她將那些都抹在我眼皮上,順著往下摸出一道道黃金水痕。 繼續吧。我和她都同時這樣想。 // 距離她搬走還有兩天,這期間他們的東西差不多都清空了,包含她門前那些凌亂都一掃而空,窗明几淨像是空房間。唯獨只剩一些衣服掛在她那條螢粉色的吊衣繩上,被抽風機的熱風吹的搖來晃去。 我站在洗衣機前呆看著裡頭的旋渦水花。最近我都很勤勞來曬衣場報到,這是第三次的期望落空。 才想著就看見她半步踏進曬衣場。她沒將門帶上,就讓它半開著。 最近很忙?我率先開口問。 「對,那隻黑貓不見了。」她淡淡地說,迅速將晾乾衣物都拿下並丟進桶子。 要不要幫妳一起找? 她終於轉頭看我,半側臉的,接著笑了出來。 「不用,你就好好待著吧。」她拆下吊衣繩掛在自己的手臂上,另一手提起桶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發現我根本忘記把衣服丟進洗衣機,就讓它空轉了半小時。 // 我待著,順從的待在窄小壓抑的房間內。甚至他們要搬走的那天都是如此。 輕巧的步伐和沈重的步伐前後紛沓而至。 我面朝門弓起腳縮在床頭,閉上眼,想著她那天滑過我臉的觸摸,外頭腳步聲停下、談笑聲,她在我耳邊低語搔癢,低沈噪音壓上、逐漸細微遠離。 她只留下無聲的背影。我倒臥在床上。 後來我做了個夢,夢到那隻黑貓一跛一跛爬上樓梯,拖著腳走向房間門。 但不是那間深褐色木門,牠原地拐個彎,朝距離那門三戶距離的我的房間門前進,接著用前爪撓門板,爪痕刮除木漆留下道道白線。 我打開門,看著牠在我面前蹲下,抖動鬍鬚嗅聞著我的足尖,睜著牠那雙琥珀黃色的雙眼,無辜透亮但又帶著點小算計。柔媚捲曲的尾。 這樣也不壞。我想。 牠臣服似的舔舐我的腳,我蹲下,從頭撫摸至牠的尾尖,繞上我的手臂。 我讓牠緩步走進我的房間。 終於,我也有我的貓了。 我現在越來越常待在房間內,試圖跟我的貓對話。起先只會發出一些悶哼聲,在我的鼓勵之下(罐頭一類,但我也不太知道牠喜歡什麼,如果能問問她就好了。)牠總算願意發出點嬌嫩的聲音,翻滾毫無戒備露出柔軟的腹部。 再後來牠甚至會跟著我去曬衣場,兩隻前腳掛在我的肩上,不安分的尾巴拍打在我背上。 你覺得我要待到什麼時候?我看著黑貓跳進洗衣機跟著水流旋轉,載浮載沉。 再等等嗎咕嚕咕嚕咕嚕——牠嘴裡嘩啦啦地口吐白沫笑著。 我翻了白眼。但放假有很多時間可以廢等待,也沒什麼不行的。 後來逐漸抓到跟牠相處的訣竅,黑貓有時候心情好會多說點話。 「你這樣不行啊,毫無長進的話要怎麼追上她?」牠頭下腳上在我頭周遭漂浮,尾巴戲謔地掃過我眼前。 那不然你有什麼好建議嗎?她叫我等的。 「找個旅伴囉,要找人和你一起啊,這下你就要成為引路人囉。你看,她不是說過,點和點可以連成線嗎?只有你這個點是不行的。」眼睛瞇成縫,咧嘴露出尖牙,嘴裡像黑洞。 對耶,點要和其他點有連結,成為線才有所延伸,就可以一起通達思想之海吧。 黑貓自喉間發出愉快的呼嚕聲,然後跳回我的腦海。 我決定採納貓的建議。 // 日復一日的等待讓我有點喪失了時間流動感。在夢中我試圖前進,但就像貓說的一樣只能在原地打轉。可以聽見海潮聲,我走近一步,聲音便遠一步。 寒假要結束了,新的學期即將到來,這宿舍又會再填充新的人,塞滿這些縫隙般的空房。 毫不意外,那間深褐色木板門的房間也很快被出租,畢竟這個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想要外宿的人。 新的學期新的房客,所有都迎來了嶄新的開始。 我拎著垃圾袋準備下樓等著扔進垃圾車。深褐色門打開,先是雙白皙的手,然後是那人的臉,和藹可親,禮貌的微笑。 黑貓從我的思想之海中浮出來,吹泡泡般從我耳朵深處向外吹成形。然後一跛一跳地站在她肩上,舔著臉。 我向她走去,每踩一步都感覺到鞋子逐漸褪去,在柔軟沙灘上留下腳印子,趾縫流過潮濕的沙粒。以最原初的姿態朝她走去。 「你好,請問你知道曬衣場在哪嗎?」她問。 「往這邊,走吧。」 我可以聽見海潮重新漩動的轉聲,帶著過度潔淨的藥水味。 全新的她全新的開始,在新的一片思想之海中潛入,由我來主導吐息的節奏。 兩點呈一線,這次我掌握了起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