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華岡文學獎 小說組佳作
回到她自殺的二十四小時前
文藝二 張晨希 她面無表情的拿著一封純白色的信封交到我的手上,用唇語告訴我:「記得拆開」,接著便離開了。我還做著值日生的工作,所以沒有馬上理會那封信、和她,我記得那時候是下午五點十五分,是放學時間。 擦完黑板,我手上還沾著紅、黃、白混雜的粉筆灰,弄髒信封、拿出信紙,上面寫著:「明天五點十分在九樓音樂教室C碰面,有話想和你說。」 隔天,在她指定的時間,我到她指定的地點。她站在窗戶旁,夕陽灑在她的側臉與長髮,她對我微笑。 「一直以來都很喜歡你,很謝謝你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也因為是你才讓我撐到現在,本來以為再過不久就可以解脫,沒有想到我還是太懦弱了。」 她推開窗、微風吹起了窗簾,嬌小的身影在白色布簾的遮掩下由正轉側,然後又轉正,最後消失。 伴隨著巨響與平面傳來尖叫聲,我才知道,她在那個轉身的瞬間並不是轉回正面,而是面對著那有些窄小的窗子,一躍而下。 當天夜裡我無法入眠,大人們說這不是我的錯,我至多只是「最後看見她」的人,就像是某個青少年失蹤了,最後見過青少年的人是早餐店大媽一樣。如此事不關己的說辭讓我的心底像是有一群螞蟻在爬,雖然我知道這或許是他們為了降低或消除我心中罪惡感的說法,可是無能為力才是讓我最有罪惡感的事情。 她在班上一直是很安靜的人,坐在我的右前方,偶爾會在上課時望著窗外、偶爾會側過頭偷瞄我一、兩眼。學業成績中等,平常下課時會寫寫筆記本、看看課外讀物,很少見過有人找她搭話。她找我聊天過幾次,很一般的閒話家常,但我們很陌生,談話的內容幾次下來都有著刪不去的尷尬氛圍,但至少我能看見她微笑的表情。 我漸漸闔上眼睛,腦海中的畫面被她最後對我說的話佔據。 「記得拆開。」 她無聲的唇型這麼說著,看她拿起書包轉身離開,我手上還拿著板擦,黑板上還留有最後一堂課所留下的痕跡,牆上的鐘寫著五點十五分。 「等等!」 「怎麼了?」 「妳要告訴我什麼?」 「──明天就會知道了啊。」 我似乎回到了她自殺的前二十四小時,也就是她把信封交給我的這個時刻。 雖然我還不能分辨這是真實或是夢境,但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或許我還能夠有機會救她一次。 隔天,我提早了半個小時到音樂教室等她。離開教室前,我確定她的掃地工作還沒完成,於是我一個人在音樂教室確認窗戶是否關上並鎖上,這樣至少她想開窗向下跳時,我還能爭取到一些時間拉住她。 五點整,她出現在音樂教室的門口,她似乎有些詫異我比她更早出現,可是疑惑並沒有維持太長時間,她甚至沒有詢問我提早到的理由是什麼。 「一直以來都很喜歡你,很謝謝你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也因為是你才讓我撐到現在,本來以為再過不久就可以解脫,沒有想到我還是太懦弱了。」 「妳怎麼了嗎?」 她對我笑,卻沒有回答我,但這次她走到我面前,她踮起腳尖親吻我的臉頰,而我看見制服衣袖下的她白皙的手腕,有著深深的瘀傷。 「掰掰。」 她離開了音樂教室,這一次,她沒有跳樓自殺。 但這卻不代表她沒有死去。 校外遠遠地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那是一場闖紅燈與行人未行經斑馬線穿越馬路而造成的車禍,路過時我看了一眼,才發現躺在血泊中的人依然是她。 「OHCA!快點拿擔架!」 「是那個女孩自己衝出來的……」 我聽著肇事司機的吶喊,下意識看了手機,上頭顯示著五點十五分。我的心臟跳動的速度也發加快,離開前我望了一眼她的模樣,再回過神,已經是我躺在床上看著群組訊息中,老師告訴我們,她在醫院搶救後仍不治的消息。 我的腦海中同時存在著她跳樓自殺的畫面與她「今天」倒臥在校門口的模樣。這樣不合常理的記憶,讓我開始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穿越了一次時空,我抱著如此的想法,睡意襲上。 「記得拆開。」 她的唇型說。 「好。」 接過她的信,我看著她的手腕好一會,上頭並沒有受傷的痕跡,我假裝轉身繼續擦黑板,實際上在聽見她的腳步聲離開教室後,我拿起書包便跟了上去。 我猜測她一定是在今天出了什麼事情,才會讓她在明天死去。因為今天的她手上沒有受傷,明天卻受傷了,而且她說了「本來以為再過不久就可以解脫,沒想到自己還是太懦弱了」的這種話。 「要一起回去嗎?」 「你不是值日生嗎?」 「那種事情一次不做的話,應該也沒關係吧。」 我們沿著學校外的紅磚道,往捷運站的方向走去。 「這是我第一次跟別人一起走。」 「我也是。」 「這樣不會不順路嗎?」 「不、應該不會,總之,今天我陪妳回去。」 雖然我認為只要陪著她度過今天的難題,或許明天的她就不會死去,但我並沒有想過今天具體會發生的事情可能是什麼,更沒有思考過該怎麼解決。 我透過捷運車窗看著她,她也偷偷看著我,我們相視而笑,開始談論著生活中的瑣事,比方說體育課的時間,彼此都在做些什麼事;比方說午飯時間,都選擇什麼樣類型的餐點。這是第一次,我們之間沒有了尷尬,像是普通朋友一樣輕鬆地暢談。直到提及她的家庭,她的笑容突然變得僵硬。她沒有回應我,只是轉過身子,面對著我。眼眶似乎有些發紅,隨著捷運系統響起站點名稱,她才回過神、拉著我的背包背帶下車。 她住在公館,就是台灣最高學府所在的地方。這裡似乎不論何時都能以熱鬧稱之,晚上還有夜市,交通便利,也算是觀光景點之一。只不過她帶著我走出捷運站後,越走越往巷子裡頭鑽,天色已經不早,我看了手機顯示的時間已是六點二十四分。 「就到這裡吧,再往裡頭走,我怕你可能一個人走不回捷運站了。」 在某條巷口前,她停下腳步。因為沒有路燈,只仰賴著月光讓她的臉顯得有些模糊。隱藏在喧鬧的市街中,這裡格外靜謐。她向我揮手告別,頭也沒回的沒入陰影中。 我一邊思考著她在捷運上提及家庭時的臉色變化,一邊往捷運站的方向走去。手機在此時傳來震動,是班級群組正在討論著一顆可能會經過地球的彗星,我才想起,自己沒有留下她的聯繫方式。 但我依然來不及留下她的聯繫方式。隔天我們明明一如往常的在教室見了面,多了她的微笑卻沒辦法留住她的生命。下午第一堂的體育課,我們還沿著操場走上好幾圈,她穿著長袖運動服,額頭掛著汗珠,閒聊著這次的校際籃球賽會不會依然由強勢的班級拿下勝利,五點十五分,不過是我因為昨天沒做好值日生的工作而被導師多訓話了幾句,她的死訊依然傳入了我的耳中。 只是這次她留下遺書,字跡潦草,寫了幾句感謝我、和我聊天真的很快樂的話之外,又是那句「因為是我才讓她撐到現在,本來以為再過不久就可以解脫,沒有想到自己還是太懦弱了」的話。 深夜,我沒有睡去。 我開始記錄她三次的死亡中,我所遺漏的事情,第一次她的死亡過於突然,簡單的告白與告別後,她轉身從音樂教室那窄小的窗子一躍而下,我連反應的時間都來不及。 第二次,我刻意提早到音樂教室,發現她手上有奇怪的傷痕,而那是在「昨天」時不曾存在的,於是我把注意力放在「昨天」,在第三次死亡前,死守著她的「昨天」。 我以為和她多聊一點與生活、與她、與世界萬物有關的事情,就足以阻止她的死亡,但事實是,我依舊在「今天」迎來了她第三次的自殺。 這次她如第二次的死亡一般戲劇化,她走出校門、看準了闖紅燈而無法急煞的那輛轎車,被強大的衝擊力撞飛好幾公尺外,一樣在到院前失去呼吸心跳、一樣在院內搶救不治。 她的死亡就像是預謀好的。 「奇怪……」 「她的死亡,就像是預謀好的?」 我開始回想起她總用唇語說的那句「記得拆開」。 白色信封並沒有被密封上,正常人拿到信封後,也一定會拆開它,如果沒有拆開,那必定是忘記有信封的存在,於是「記得拆開」這句話就變得格外多餘。再者,她是怎麼知道五點十五分一定會有輛闖紅燈的轎車駛來,能夠讓她死去? 「如果跳樓自殺可以預謀,那被車撞死要怎麼預謀?」 「除非她早就知道自己會在這天的五點十五分死去。」 那為什麼她不離開這天? 「記得拆開。」 她的唇型說。 「為什麼妳不離開?」 「什麼?」 「明天……」 「明天?」 「不、沒什麼,妳等我一下好嗎?我們今天一起回去。」 我伸手拉住她的,她的手上此時沒有傷痕。她睜大眼睛,好像有些訝異,但很快又點頭答應我的請託,她在黑板前跟著我一起擦去黑板上的方程式、一同關上對外窗、電燈與教室的前後門。 「今天一起回去吧?順便去哪裡逛逛──」 「你今天好像有點奇怪。」 「或許吧,等過了這兩天我再告訴妳更奇怪的事情……」 如果能夠順利度過這兩天的話…… 我知道她家住在公館,於是我提議要去距離公館有點遠的士林夜市閒逛。她沒有拒絕,似乎還有些高興。晚上六點四十七分,捷運人潮十分擁擠,就連我們在劍潭站下車時都有不少其他高中的學生們一群接著一群、有說有笑的一同出站。 站在出站口,我們與人潮不斷擦肩。此時此刻的我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勇氣,牽住了她的白皙的手,當下她是受驚嚇的,因為她很快速地便拍開我的手,但又不過一會兒,好像是確認什麼之後,她主動的牽上我的。 「人很多,是吧?」 我們順著人潮走入夜市的繁華之中,步伐很慢,但很輕盈。我不敢告訴她,今天或許會在她身上發生什麼事情;不敢告訴她,明天她會在五點十五分死去。 我們一邊逛著攤販,而我一邊思考著究竟是什麼事情會使她想要「預謀自殺」。 「我可以問妳一件事嗎?」 「什麼?」 「關於妳家的事情。我知道這樣問會很奇怪,但我發誓我沒有任何惡意。」 她停下腳步,我們站在士林夜市裡那條充滿射氣球攤販的街上,一旁的老闆還在吆喝著女生七顆、男生八顆,送娃娃。對面的老闆不甘示弱的說,滿靶就送、給你十二顆子彈、試試看,不吃虧── 「如果你可以射一隻娃娃給我,我可以告訴你。」 八點十五分,現在是她死去的二十一個小時前。 她抱著我剛才射下的、長相有些歪曲、會放電的黃色老鼠,和我一起坐在速食店裡,桌上放滿她擦去眼淚的面紙團,還有我們沒吃完的炸雞。 「從十五歲開始,我的人生就變了樣子。」 她說。 爸爸對她很冷漠,在她十歲那年出了車禍過世,當時她沒有哭、只知道名為「爸爸」的人物從她的生活中徹底刪去。對她而言,媽媽才是她的全世界,於是她和媽媽生活在一起,然而媽媽在她面前溫柔的形象卻破滅了。那年她才知道,總是晚出早歸的媽媽是別的同學口中的「酒家女」,就是那種陪著別人喝酒、聊天、娛樂其他人的工作。 「媽媽沒有錯、做酒店小姐也沒有錯,我從來都不責怪她的選擇。」 「她賺來的錢都供給我上學……」 然而,十五歲那年,媽媽再婚了。對方是企業小開,四十多歲、大了媽媽十年左右,她說她不記得那個男人的年紀,也不願意記得。 「媽媽有個依靠也是好事情,我本來是這麼認為的。」 新爸爸起初很疼媽媽,同時也很疼愛她,他們偶爾會在假日一起出遊,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但她漸漸發現新爸爸的不對勁,他會在媽媽不在的時候,一個人在她的房間內翻找屬於她的貼身衣物;會趁著媽媽不注意時,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胸口。 「我曾經想告訴過媽媽這些事,但我害怕毀了他們的感情。」 「那麼妳為什麼願意告訴我這麼多?」 「我不知道、或許得知了這一切的你會覺得我很噁心,但我有種感覺……」 「一種或許你會幫助我的感覺。」 十點十五分,現在是她死去的十九個小時前。 我們站在她家門口,屋裡亮著燈,時不時傳來爭吵的聲響,我們聽見她的媽媽正在嘶吼著,偶爾還會有物品被砸碎的聲音。 該進去嗎? 我看著她、她同時也看著我,我心想、如果不讓她回去的話,會不會她的手上就不會出現那奇怪的傷疤?會不會那傷痕的來源,就是她的新爸爸? 「回我家吧。」 沒有等她回覆,我拉起她的手,直往捷運站的方向去。穿過蜿蜒的小巷,我們回到喧嘩的大街、我們走上捷運、我們安靜地站在車廂內,直到捷運在松山站停下。 「妳本來想告訴我什麼,明天的事情。」 「我本來想告訴你,我、我喜歡你很久了。」 「我知道。」 「什麼?」 「我說我知道,因為在明天之前,我已經度過了好多個今天,和明天……」 早上八點十五分,現在是她死去的九個小時前。 她的爸爸來學校找她,理由是她昨天一夜沒回家。 我站在她的身旁和她爸爸道歉,他一邊指責我、一邊怪罪我肯定對她的女兒做了什麼,揚言要對我提告;他要求我的家長來到學校,只見老師面有難色,將他拉到一旁說了些什麼後,他的臉色更加陰沉。 「怪不得是沒教養的野孩子。」 這麼說起來,我的身世也不比她好。 我被父母拋下,留在外祖父母家,他們對我很好,不過年事已高,在我七歲時雙雙去世,還不能合法打工的我只好先寄宿在阿姨家,每天清晨就與他們一同起床在豆漿店工作、上課時間到了便出門,放學時則繼續在豆漿店幫忙,直到十點才休息。 十五歲,我帶著積蓄在外租屋,租約則是姨丈的名字,開始過起只有一個人養活自己的生活,大多數的時候我會在超商工作,假日時則回到豆漿店工作。 或許是一個人的生活過得習慣,比較難融入班級中,也對同樣總是孤身一人的她感到格外的親切吧。 「對不起,他說了那樣的話。」 「妳也不必為他所說的話道歉吧。」 下午時分,體育課,距離她或許會死去的時間已經越來越近,我心中也越發忐忑不安。 「其實我很想離開家,但又不想讓媽媽獨自一人。」 「妳不嘗試和妳媽媽說這些事嗎?」 「我不知道──」 下午五點整,現在是她死去的十五分鐘前。 我們一起走出教室,校內擁擠的放學人潮讓我們沒辦法走得太快。隨著推擠,我們抵達操場時已經是五點零八分,不管如何,都應該不會在十五分時才走過校門口,並且剛好被那輛闖紅燈的轎車撞上。我拉緊了她的手,把步伐加快。 五點十分,我們走過斑馬線、來到校門對面;五點十一分,一旁傳來一陣狗吠,她被嚇了一跳、而那條狗的牽繩被落下,開始追著她跑;五點十二分,我追著她、狗追著她;五點十三分,那輛轎車闖過路口的紅燈,往我們的方向駛來。 五點十四分,狗撲上了她、她向後退,然而後方便是馬路── 五點十五分。 「原來不是預謀,這只是一場意外。」 她跌坐在地上,轎車疾駛而過、撞到了那條本來追著她跑的狗。 「還好趕上了……」 五點十六分,她的膝蓋只有一些與柏油路面摩擦後留下的擦傷,額頭上的汗珠還能用我的手抹去,她胸前的起伏依然正常、呼吸聲有點大,但至少證明她還活著。 「終於救了妳一次。」 我的眼前視線變得模糊,接著逐漸變暗。 腦海中閃過了宛如人生跑馬燈的畫面,活過今天之後的她選擇告訴了她的媽媽關於男人的事情,而她的媽媽並沒有讓她失望。十七歲,她的父母再次離婚,但那年開始,她重拾了臉上的笑容。 而我們一直保有聯絡,直至大學都選擇在同一所學校就讀,她喜歡音樂、憑依自己努力便在術科考試中拿到不錯的成績,偶爾我會路過學校的音樂教室,她會在那隨著音符綻開人生的色彩。 「涂先生,這次的服務到此結束了。」 從畫面中清醒,一旁穿著白色長袍的女士將我眼前的儀器拿開,並移除了裝置在腦袋各處、連接神經與回憶的元點系統。 「謝謝。」 我坐起身,膝蓋關節因為久躺而有些痠疼,周圍是一片純白與凜冽的氛圍,這裡是元點科技的實驗室,能夠讓人回到記憶中,再重新經歷一次回憶,或是改變當時所做的決定。然而這並沒有實際作用,殺過的人不會因為回到記憶中選擇不殺,而在真正的世界中復活;為了致富而記下彩票號碼,也只能讓你在回憶中當一回富翁,現實中的任何事物都不會因此而改變。 所以她的死亡也沒有因此而改變。 在她跳樓自殺後,我在她的抽屜中找到一本遺留下的記事本,裡面記載這些年來她所受的性騷擾與侵害,在她自殺的前一天,也就是她交給我信封的那天晚上,那個男人趁著她媽媽不在,性侵了她。 終於,她忍無可忍,躲在房間內直到媽媽回家,她坦白一切,換得的卻是一句「骯髒的東西」,於是她下定決心。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您想回到過去改變什麼呢?元點科技獨創系統,讓您回到記憶中改寫您最想改變的事情!」 「喬小姐,我們回家去吧。」 「好的老爺。」 喬小姐推著我的輪椅,離開元點科技的實驗大樓。 六十年來我都在思考著,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或許我能回到她自殺前的二十四小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