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華岡文學獎 散文組 第二名
叮咚 文藝三 周書民 最近我家附近又開了一間小七。 我走進店裡想買一杯大杯冰美式來喝。在我身體接近但未觸碰到感應門的不近不遠距離瞬間,「叮咚」聲如常地響起。聲音傳遞的速度比門敞開的動作快一點點。大概不到一秒鐘的時間。我來不及先感受大門對我的敞開,聲音搶先一步跑到我的身體裡。 「叮咚聲」觸碰了我身體的某個部位和記憶。 我高中唸的是進修部。晚上上課的那種。會念進修部的人白天多半有在打工。我也不例外。我第一份工作是在小七當店員。選擇小七的深層原因我忘了。或者根本沒有。但表象原因還是有的。比如小七離我家很近,不用舟車往返地通勤上班;比如我媽受不了當時我整天在家耍廢翹課,因此逼我一定要在那個時間點找一份工作來做;又比如當時我正缺錢買新手機因此必須靠勞動來獲取薪資收入。不過不管表象原因有哪些,我和小七就這樣建立起了某段關係。某段記憶。 應徵到錄取的過程異常順利。店長當時問我有沒有打工過的經驗。我回沒有。店長接著又問我這份工作你是想做短期還是長期。我回長期。然後就是閒話家常和聊一些個人特質。 隔了一個禮拜,我錄取了。 上班第一天我穿上公司準備的制服和戴上名牌。名牌上印著名字和「實習」兩個字。制服口袋放有四樣東西,美工刀、奇異筆、原子筆,還有一張空白的紙。前三樣是員工必備,最後一樣則是為了讓新人的我早點熟悉工作內容和環境的學習工具。 第一個禮拜我沒有碰收銀或站櫃檯,基本都在做打雜的事。比如擦玻璃、清貨架、掃地拖地之類的。對了,還有查看食物的有效日期以及報廢過期的食物,以免客人買到過期食品在那邊該該叫。再來是了解每個時間點要做什麼事,比如補貨進貨的時間、工作日誌要怎麼填、茶葉蛋沒了要怎麼煮(不能等到完全沒有才煮,會被唸)、熱狗機台要怎麼清理、印表機要怎麼用等。這些東西都不難,但就是很多事情要做要記,一不留神就會忘記一兩樣該做的事,造成同事困擾。 第二個禮拜,我開始進入櫃檯學習咖啡機的使用方式和記煙名。我拿出口袋裡的白紙記下不同飲品要按不同按鈕,哪些飲品要放大包冰塊,哪些要放小包(那時候好像還有中包冰塊,現在沒了)。咖啡機的操作還算好學好記,菸品的名稱比較困擾我,因為我不抽煙。 我花了大概快一個月的時間才熟記所有菸品的原名和別名。之所以花這麼久時間記煙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的包裝對我而言都好像。我看不出太大的區別。 時間過的很快,我在小七工作也有兩個月的時間。收銀機的操作、咖啡機、微波爐、煙名等雜七雜八的問題我大都能迎刃而解。我漸漸不需要按求救鈴,一個人就能站穩櫃檯解決問題。 說到求救鈴,就不得不說它的聲音設計。它的聲音並不特別。它只是把開關門的叮咚聲從一次變成連續叮咚兩次。說連續也不完全正確。它的聲音比較像叮咚,叮咚,不是叮咚叮咚。兩次的叮咚聲有間隔,但又不會間隔太長。當求救鈴響起時,同事就會放下手邊的工作來幫你。我認為這個音效設計很間接、私人,且具有陌生化的效果。它不像全聯一樣大聲廣播請支援收銀,這樣太直白且毫無隱私可言,且同事和客人都會知道你需要幫忙。小七的音效只會讓同事知道你需要幫忙,客人則不知。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星期一到五是被固定安排的早班。從早上七點上到下午三點。晚上五點半要到學校上課。下班到上課中間的兩個半小時是珍貴的空閒時間。大部分時候我會用來補眠。 日子比工作前的生活「規律」太多。 在沒有工作以前,起床時間是不固定的。有時候中午起床,有時候下午。有時候心情不好就翹課,翹到差點被留級。工作某方面來講讓我的生活看起來不再那麼糜爛且頹廢。工作讓一個遊手好閒的浪子蛻變成一個正常的人。 「一切都越來越好了」,家人曾對我這麼說。我忘了我回什麼。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當時情緒起伏很大,尤其是星期一。因為星期天常被排晚班隔天排早班。這導致我睡眠不足,脾氣暴躁。 有一次星期天,我一樣被排晚班。我一人站櫃收銀結帳,另一人在冰箱補飲料。我如常地聽著叮咚聲,喊著晚安您好、謝謝光臨請慢走、小心燙小心拿等口號。當時的時間大概晚上十點多接近下班。客人沒之前多。我放慢腳步和動作。我有意無意地觀察起店裡的客人還有店裡的商品。有一名男子走進店裡到了衛生用品區買了一盒保險套。有一名女子買了一包衛生棉。我問她需不需要紙袋裝。有幾個看起來未成年的人想要買菸被我要求看身分證後憤然離去。零食區剛剛被 客人翻得像戰亂後。御飯糰幾乎被掃光等著我將新進的飯糰補上架。 客人離開後我將飯糰補上架和整理零食區。好讓店裡恢復成「原來的模樣。」 補貨時,我突然意識到超商其實是一個容納多元文化的場域。任何人都可以輕易進出超商。就算身無分文也沒關係。感應門的叮咚聲像一種救贖或提醒,提醒來店裡的人只要進入這場域,你就可以得到所有想要的東西並獲得救贖。 我不知道客人想要的東西有沒有全被超商滿足。可能有吧。我想。比如肚子餓的人來店裡買微波食品快速加熱吃完滿足食慾。剛來店裡的男子滿足了某部分的安全感,使其可以不用負擔某部分責任盡情享受當下。他們都用最短時間和最小的成本滿足了當前的需求。從某個角度看,超商簡直是有求必應的神。 超商這幾年如雨後春筍般一間一間地開。像一種宗教或信仰。超商如果是一尊神,祂一定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祂接受不同宗教、性別、階級、種族、黨派的人當祂的信徒。只要有所求,祂幾乎都能滿足你。而我們這些在祂底下工作的人,就是祂的神職人員。 超商並不是天身擁有掌握一切力量的神。祂是後天被人為塑造出來的結果。超商的能力、形象,以及有求必應的特質,是某些人以及廣大神職人員共同創造出來的。但信徒深信不疑。信徒相信超商天身如此神力。超商就是真神。 神職人員要聽神的話不然會被處罰。比如祂說某微波食品要按七,如果不照做或不小心沒照做,食物就會太冷或太燙。因為所有的規矩都有祂的道理。又比如神會派神秘客來店裡假裝是信徒,目的是看神職人員有沒有確實照祂的規矩走,如果沒有,之後神職人員就要倒大楣了。 神也很在乎自己的形象在信徒眼中的樣子。比如祂要神職人員定期整理貨架,補貨進貨挑報廢,這樣才能讓神的形象維持「完美」的樣子。 神也會一直看著神職人員和信徒。信徒喜歡在超商面交物品。因為這裡有監視器。神同時也會讓犯罪率下降。因為這裡有監視器。這讓信徒有安全感。而信徒只需要貢獻一部分的隱私作為回報。神簡直無私。 神能做的事越來越多。我卻越來越討厭祂。 我有點不想當祂的神職人員。太不自由了。我叛逆。我反抗。我要戳破祂的謊言。比如神說要對信徒有禮貌。顧客至上。服務業精神。但我因為客人太多太忙太機車而擺臭臉不耐煩。又比如神說一定要讓信徒買得到商品,因此進貨時要寧可多訂不可少訂。但我看著報廢區的食物,那麼多的食物,那麼多的動物被殺害且未被食用,那麼多的一次性塑膠產物。我對神的旨意感到懷疑和不滿。 神會支付酬勞給我好讓我不會餓死。這是祂的慈悲,也是祂控制我和其他神職人員的方式。祂需要我和其他神職人員維持祂完美的形象。我們為祂推廣販售商品。有形或無形的商品。為祂增加信徒。 後來我不當祂的神職人員了。有其他信徒或不是信徒的人取代我當神職人員。叮咚聲還是如常地響了又響。我脫下神職人員的服裝成為一個普通的人。或是信徒。 我還是會去小七光顧,比如點一杯大杯冰美式來喝。或者借廁所。我是祂的信徒嗎?我不知道。不過不管我是不是祂的信徒,祂都會一直存在且不斷擴張自己的影響力。祂會有意無意地讓某些東西成為人們的回憶,比如轉角的小吃攤或一些獨立經營的書店。祂會永遠存在所有人的記憶裡。哪怕我不想讓祂佔據寶貴的記憶。當我要看透祂的真面目時,祂像感應門一樣,我只能接近但不能觸碰。因為觸碰祂是不禮貌的。只有保持一點距離,祂才會為我敞開,並且播放熟悉的救贖聲,叮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