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華岡文學獎 小說組 佳作
老鼠 文藝三 詹司語 一、 我睜開眼睛,面前只有一片黑。當然嘛,現在才早上五點而已正常人都應該還在睡夢中。但今天不一樣,今天非得準時起來不可,雖然過過去的一個月也是如此,未來的三個月也必將如此,但今天真的不一樣,今天無論如何都得起來。 三月的寒風小跑著進入大門敞開的宿舍。有人下床了,周遭開始充斥各種聲音;腳步聲,折棉被的撲騰聲,牙刷敲擊在鋼杯上的刺響,除卻沒有任何「人」所發出的聲音:呵欠聲、聊天聲、打鬧聲,通通都沒有。室內一片昏暗,一來季節還沒到太陽會五點升起的時候,二來到五點半之前宿舍的燈泡是不會通電的,畢竟照必須嚴格遵照規定這點來講,不到五點半之前甚至是不該下床的,只是這種太過硬性的規矩班長們多少也會睜隻眼閉隻眼。此刻五十人的宿舍已經醒了,也因為這份沒有人性的沉默彷彿不存在任何一人。我不情不願的坐起身,倦意的十指緊扣著大腦,只是依照已經持續一個月的慣性爬起來勉強自己動作。我隨著同伴們爬起,正要開始摺棉被卻被同伴意外撞開了。 「『肥波』,小心一點!」他皺著眉頭,用細語所能達到的最大程度表達他的不滿。「肥波」,指的是《葉問2》裡出現的一個肥胖香港警察,我的體型導致我有了這個外號。人聲已經漸漸壓抑不住了,正當整間宿舍朝著朝鬧開始邁進時,破碎的電子號角聲從喇叭傳出,然後是宛如爆炸般的聲響: 「洞五三洞,部隊起床!」 走進來的值星班長大吼著。 「快點快點,起來了,今天就要鑑測,還有誰在拖在摸的,通通給我開始動作!」 軍營宿舍炫目的白燈亮起,我面前床上被子被猛然掀起,起身的卻不是人,而是一隻巨大的老鼠。 二、 實驗標題:老鼠游泳習性之觀察 實驗對象:六隻老鼠 實驗場地:生態觀察箱A、B,以一條注滿水的管道連結彼此。 實驗方式:生態箱A為六隻老鼠之住處,生態箱B為放入飼料處,老鼠若要取得食物則勢必要游過中間的管道,本實驗希望能藉此觀察老鼠在現代都市下水道覓食方面的相關習性。 實驗日誌: Day1: 實驗暫停,我們發現了一些更有趣的東西。 …… 已重新設置實驗。 實驗標題:老鼠社會結構之固有階級 三、 「各位注意了!」 大廣場的講台上,營長穿著全套的軍裝。盡管沒有他拿著麥克風,聲音卻足以傳達到全場: 「今天新兵鑑測正式開始,這也代表你各位已經自從盡如軍營該使算起過去了一個月,你各位新兵經過了各種軍人該有的訓練:65k2的射擊,各類槍械的分解,野戰訓練與守則講習……等等等,各位盡管只是訓練役,但也即將成為一位合格的陸軍軍人,各位需要擁有充滿著容物的國軍士兵精神,盡心盡力的做完成每一項測驗……」 營長的聲音鏗鏘有力,內容則是沒有盡頭的廢話。下邊近七百位的新兵只穿著短袖短褲,在寒風中等待。 「……接下來各位將要進行的是三公里十八分鐘測驗,大家盡可能跟上,各連的班長們會在前領跑……」 暖身操給予的熱度已被無盡的廢話澆熄,此刻我只想用力摩擦雙手驅除寒意,但這是不可能的。此刻所有人,甚至平常高高在上的班長、排長、連長,除某些有巡視工作的值星班長之外,大家都只能夠有一個動作:那就是名義上是休息,但實際上只是另一種立正姿勢的稍息。兩臂向後,以左手握住右手,雙腳與肩同寬——所有人都得整齊劃一,如果從上往下看的話,加上所有人都是相同近乎光頭的髮型,大家看起來幾乎都一模一樣。 除了並非所有人都一模一樣。 「當一個地方有三個人的時候,就必然會有小團體出現」,不知道是誰講的,但我覺得這真他媽有道理極了。和四周輕鬆自在的同伴不同,我長跑的耐力差到不行,差到周圍的人都都十分清楚。與其他的技測不同,槍枝分解與野戰訓練可以死背,打靶也只是短暫的三十秒,這些通通都可以硬撐過去,但我三公里從來沒有跑進過二十五分鐘過。但事實上並不是只有我這樣,連上還有幾個與我同樣,甚至體力還要更差的好幾個人,我們在隊伍排列的時候,不知道是什麼機緣巧合,最後全都聚集在了一起。前方,跑得快的集團與中間剛好能夠合格的集團都沒有看過來,沒有任何視線注視著我們;但沒有視線,本身就是一種視線,我們很清楚那是什麼意思。 四、 實驗日誌: Day1 六隻老鼠在放進去觀察箱沒多久後便大打了起來,一時間血腥到我們都懷疑自己是否需要介入,但幸好最後所有老鼠都活了下來,使我們得以繼續進行實驗。 六隻老鼠打鬥的結果使他們看似是分出了四個階級,我們將繼續觀察各個階級間有甚麼區別。 五、 演講結束了,有著大概一分鐘的準備時間,大家做著最後的準備與閒話時間。 「各位盡力就好,真出事還得送你們上救護車。」四班的班長跑來和大家精神喊話後便跑開了。他曾經告訴過我們各項測驗的成績根本不會被公佈,大家盡力就好。 「各位盡力就好,真出事還得送你們上救護車。」一排的排長走過來和大家精神喊話後便離開了。他曾經告訴過他排上的幾個人我們連上的成績墊底過幾次,導致好幾位長官被抓去訓話。 「各位盡力就好,真出事還得送你們上救護車。」我們的連長慢慢走到隊伍前面精神喊或後便定定地注視著我們,焦點定在我們這一群跑得慢的人身上。班長排長們都告訴過我們他每次都會跟營上的其他三位連長比成績,而且一直在爭取升官。 恍惚著,一個在我之上的胖子映入我的眼簾。 鼠男。 那是他的外號。他的指甲深深凹陷泛黃,些許的暴牙,此外他還整天畏畏縮縮的,神情猥瑣,標準的沒力氣胖子,受到所有人的排擠,而他也正是在早上被我看成老鼠的人。當時的畫面是如此強烈,讓我差點驚叫起來,因為那可不只是「獐頭鼠目」的程度,那灰黑的毛皮,臉頰上長出的鬍鬚,特別是那條長長的肉色尾巴,那絕對不是「他長得有點像老鼠所以我看錯了」的程度。是錯覺吧。我想著,只是巨鼠的畫面仍揮之不去。我與鼠男並未有過太多交流,甚至連話都沒說過兩句,這份錯覺到底是從何而來呢,還在想著,可是緊張起來的氛圍使我無法再多做思考。一聲清脆的槍響,測驗的隊伍開跑了。 躂躂,躂躂,躂躂躂躂… 在短短三十秒後,我的兩條腿彷彿灼燒了起來。 「跑起來跑起來,腳步跟上!一二一二一二一…」陪跑的班長們大喊著。 大口喘息,吸入恩惠的氧氣。吸氣,吐氣。吸氣吐氣。吸吐吸吐吸吐…呼吸亂掉了,但挾裹在人群中間,我第一圈始還能踉蹌跟上。雙腿顫抖,呼吸也顫抖,渾身大汗連淚水與尿水都要流出來了。先是一步,然後兩步、三步,接著便脫離了大隊,整齊的腳步聲快速遠去。 我雙手撐膝,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強烈的嘔吐感從身體的深處湧出,那是連內臟都要嘔出的痛苦。緊湊的口號、緊湊的步伐、緊湊的生活。有時候,宿舍的夜裡會傳來二十多歲的男兒哭聲,但無人有閒心嘲弄,某些尊嚴彷彿隨著被剃去的頭髮一樣消失了,只留下醜陋的坑洞。 填入那處空洞的東西人盡不同,有人衝突性格強烈增長,有人更容易受傷痛苦,有人用香菸,有的是談論過去的夜生活,我可以從他與周邊人的聊天內容中聽出;有的人則用他的黑暗,他的攻擊性,我可以從自己被勉強還在打鬧範圍內的肢體騷擾中看出;各式人們的坑洞裡裝著各樣的事物,早上教我好好跑的通半,他的笑容也是黑色的。 而我的坑裡裝著什麼呢?我瞪著操場水泥地上年久失修的坑洞,然後嚇到坐倒在地。 恐懼。 那洞裡,有隻眼睛直直瞪著我。那是從遙遠的過去,從十年前瞥來的視線。 恐懼。 大隊遠去,身旁有無數同樣掉隊的人們,鼠男也在其中。我勉力直起身,看著遠去的隊伍,看著那個洞。 恐懼。 六、 實驗日誌: Day4 我們終於能夠確認六鼠間各個階級的分配與種類了。 兩隻剝削者:這兩隻老鼠不會自己去游泳拿食物,而是會從其他老鼠身上搶。 兩隻被剝削者:剝削者的主要食物來源,會游泳去拿食物,在剝削者吃飽喝足後才輪到牠們。 一隻獨行者:自給自足,剝削者也基本不會去招惹牠。 一隻受虐者:這隻老鼠不會去覓食,而是去撿拾其他勞鼠的殘羹剩飯;於此相對的,則是其他老鼠會對其進行極其殘酷的虐待,而受虐者則通常不會反抗。 七、 我掙扎著起身,就算超出時間限制,按照規定我三公里還是得跑完。鼠男則依舊在原地,發出噁心的喘息聲。恍惚間,我陷入遙遠過去的回憶。 男孩開心的在水窪間跳動,水花四濺,所有人都離他離得遠遠的。有罐子與石子飛過去,男孩眼睛倔強的紅了。 鼠男大咧咧的,旁若無人地大笑著,偶爾摳著腳皮,相當噁心。所有人離著一段距離,竊竊私語著。 「聽說他會吃腳皮…」 「好像是包莖…」 「醜男…」 他仍是大咧咧的笑著,沒人能看出底下的表情。 男孩成了少年,他在班上大聲罵髒話,鬼吼鬼叫,少年被叫做了「鼠男」,正如同現在的那個「鼠男」完全的相同。一群人圍住他,用竿子將他推來推去,好似完全不想接觸到他一般。少年最初還動手反抗,但隨時間流逝,少年越來越懦弱,只敢用怒號來進行象徵性的反抗,但只更加引起他人的嗜虐心,並使中立者難以生出同情。少年在家裡默默生氣,用圓規的尖刺劃爛自己的指甲。屁股發癢,有根細長,帶點絨毛的東西從尾椎冒了出來。當然那只是幻肢,是在心裡面長出來的東西,但男孩倒是能夠相當肯定,那絕對是根老鼠的尾巴。 鼠男好像也是有著畸形凹陷的指甲。我回憶著。那是與我極其相似,彷彿被工具剮去表面般的凹陷。 我很白目,這點我自己知道,只是知道與理解是不同的。直到這一刻,我仍是個只要開口稍不注意就會得罪人的白目。所以在進軍營前花上很長的時間思考對策,總算想出一個辦法:只要有動作就會得罪人,那只要什麼都不做就好了嘛。我如此想著,小心翼翼的藏起自己的尾巴。 早已忘記是誰說的了,也許更該說這是一種常識:「軍營是個能無限放大人們心中黑暗的場所。」或許是老天作為對於白目地自己的補償,又或許這正是能被稱作老鼠的人的才能,我有著對於他人惡意有沒有指向自己的敏銳觸覺。但只是感知的能力,仍然不知道該如何避開。我努力藏著自己的老鼠尾巴,但自己終究還是感覺到了從四面八房刺來的惡意箭頭,只是還沒有完全爆發。而與我有著相似處境的,正是鼠男。 鼠男是大家選出來的福利委員,負責領人去便利商店購物的工作。照理來講該是個人人想與其交好的人才對,但我很少見到鼠男與人聊天,他甚至完全沒朋友的樣子,雖然沒有發生過肢體衝突,但對他表露惡意的人決不在少數,至少青年自己的交際圈裏面沒人對他有好感。 「怎麼大家好像都對那個誰誰誰蠻不友善的啊?」有一天他這樣問道。 「啊他就真的很討人厭啊。」 「他超臭的,都不知道有沒有洗澡,噁男…」 他們這樣說。 儘管視線沒有轉過來,但是我很清楚他們其實是看著沒表態的自己。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吧?其實也是我看到的事實啊,他髒話很多,還常跟人吵架,這都是我看到的啊。 更何況,如果要我回到那個時候… 那些眼睛,那些用罐子丟了自己後依舊充滿惡意的眼睛。閉上眼,彷彿這樣便看不見自己心中的空洞,更確切的說是藏在洞中,宛如老鼠般窺伺著的事物。 我的鼠尾搖晃著。 所以,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吧? 「是啊。」我看著他們說道:「他真的很讓人不舒服。」 八、 實驗日誌: Day49 我們又進行了二十組同樣的實驗,每次都是兩隻剝削者、兩隻被剝削者、一隻自給自足者與一隻受虐者。我們將老鼠數量增加至二十隻,結果依舊是幾乎精準的二比二比一比一。 九、 我看著落在後面的鼠男。 恐懼。 絕對,絕對絕對絕對絕對不想再度落到過去那般境地的恐懼。 心中有怒火。那是對過去無法改變自身醜態的憤怒,對自己受到那樣對待的不忿,對自己是自己的那種難以言喻的心情。 …恐懼。 曾經的「鼠男」,現在的肥波怒吼了起來,他用盡全力向前衝鋒,把現在的「鼠男」遠遠甩在了後面,把地上的洞甩在了後面,把罐子甩在了後面,長長的鼠尾在身後搖曳。 他跟上了大部隊。 十、 「你不錯捏,居然有擠進合格線,不錯喔!」 膚色黝黑,個性很凶狠的班長如是說。 「哇靠,你真跑完了,我都沒有及格…」 另一個平時關係不錯的人跑過來,眼裡有真誠的佩服。 「叫你肥波太沒禮貌了,以後就叫你波波就成了。」 早上面到笑容提醒他的同伴也走了過來如是說,大家都歡笑者。 好多人圍了過來,無論是有及格的還是沒及格的都釋放著善意。肥波,不波波用力嗅了嗅,沒有那種彷彿要遭受攻擊的鐵銹味,那種味道已經煙消雲散了。 「歹勢、我、我還沒喘過氣…」他說道,回過頭去。 鼠男遠遠的,獨自一人呆著,波波感覺不到自己的老鼠尾巴了,他的臉上真正露出了笑容。 幾個跑得快集團的人麻煩波波去幫忙拿一下水壺,波波欣然答應了,沒有一絲一毫的疑慮。 十一、 實驗日誌: Day--- 我們開始進行下一階段的實驗,將六隻同為剝削者的老鼠放入籠中,於是驚人的情況產生了,六隻老鼠同樣出現四種階級,且維持著完全相同的二比二比一比一比例。 我們又將其換成被剝削者、自給自足者,甚至是受虐者,實驗結果沒有任何改變,我們因為知識而感到無比的興奮時,卻又不寒而慄。有人提議改用人類來做實驗,但倫理委員會否定了這項提案。而問我個人的感想的話,我也一點也不會想參與下一個類似的實驗。 我受夠老鼠了。 十二、 鼠男遠遠看著眾人。老鼠的才能讓他清晰地看見一切,這只讓他感到痛苦,因為他同樣是個看到,卻不知如何改變的人。 波波的身後,那條鼠尾仍舊存在在那裏。 不只是他,微笑男的身後同樣掛著一條長長的尾巴,跑得快集團、中間集團,甚至是每一個長官,身後都掛著一條長長的老鼠尾巴。 你被叫鼠男都沒有甚麼感覺嗎?同屬被瞧不起集團的人問他。 他抓了抓屁股。 他們其實意外看到了真相喔! 鼠男最後沒有這樣回答,只是撈起自己的尾巴,小心不讓別人的鞋子給踩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