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華岡文學獎 小說組 第一名
寫一個你之後都不會再寫的故事 大傳四 林巧微 阿托的童年裡沒有耐克,他也不曉得電影院長什麼樣子,在他10歲的時候,和表妹一起走進電影院的時候,他不敢說他自己笑了很久,不是因為電影很好看。阿托之前是叫阿托,但長大之後就沒有人再這樣叫他。 有人常說,人或許這一輩子中只有一個人生,但在阿托這裡,他覺得他有兩個。 阿托這個小孩,本身就很健忘。在那間理髮店裡,頭上正在冒著泡泡斜眼看著他的阿姨,她隨口說的話,他記得了一輩子。 “阿托,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以前的事?” 阿托看著那雙拖鞋,他搖搖頭。他記得這雙拖鞋是爺爺幫他買的,是一個很綠的綠色,但阿托長大之後,不再買綠色。 阿托很記得的是,那天醒來,他打開車窗他問過父親。 “這裡是哪裡啊?” “你以後會時常來的,你要記得這條路。” 關掉車窗,車里的冷氣無比冷,他抓著父親的手。 “爸爸,你記得就好了呀。” 父親臉不改色,依然叮囑他。 “你還是要記得啊。” 阿托一開始不敢叫他爸爸,他從來不知道爸爸這句話那麼難以啟齒,明明只是兩個字,但就像嬰兒時期第一次想要喊出口那般,他是如此地笨拙。直到他聞過父親抽煙的味道、直到他看見爸爸為他洗衣服時,還有醒來的時候爸爸說的那句。 “你餓了嗎?” 阿托有新的爸爸了。阿托時常忘記關水龍頭的水,再也沒聽到媽媽隨意的警告,而是一把粗糙的聲音這樣說著。 “你要幫忙付水費嗎?”阿托衝去關掉水龍頭,又衝進房間裡。 媽媽沒幫這個新人多做解釋,她只告訴阿托我們要搬家了。從那次以後,再也沒見到家門外的水蓮樹,和坐在老舊沙發上的爺爺,阿托本來以為有些事是一輩子存在的。 阿托抬頭看爸爸的時候,爸爸總是沒在看他,不過爸爸的手總是牽著他,爸爸開始帶他去上班的地方,上補習班的時候給他帶了麵包,幫他瞞媽媽自己數學成績,然後阿托似乎明白了爸爸的意義。擁有一個爸爸,像是阿托的功課,在大家緊緊擁抱著自己的父親,阿托第一次竊喜自己幫爸爸按摩肩膀,像是獲得一個勛章一般,他開始想要幫他去銀行拿號碼,一邊叮囑他快要到號了。 “爸爸,別在外面抽煙了,多下到你了。” “還有幾個?” “三個吧。”阿托轉頭看了一下說。 爸爸繼續抽煙,點頭一下。 爸爸和阿托,和媽媽像是練習本,練習如何成為一家人,一家人又是如何。阿托知道,在他挑著自己喜歡吃的秋葵,而眾人說還好,他記得他們一家人可以吃許多秋葵來著,殊不知,應該是媽媽喜歡,而他們都得喜歡。 但,媽媽的不解釋,像是他被生下來之後,他常在超市裡迷路的時候,媽媽拽著她的時候走回去的時候,他喜歡她的不解釋。媽媽一旦解釋起來,阿托也像是被拽回去。 “媽媽以前當過爺爺的工人,幫你爺爺賣過便當,很窮的時候,我還會去打別的工。” “爺爺為什麼手上有一個很深的傷口?” “以前沒注意的時候傷的,睡吧,說了你也聽不懂。” 阿托每次回家的時候,爺爺總是顫動著的手撫摸著他,阿托總看著那殘缺的手,他在小時候總想要問爺爺,但是害怕爺爺傷心,他不想再好奇當時他受到什麼傷。就很像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了又如何,阿托對於他的過去一點都不好奇,他現在很好。 阿托在還沒搬家的時候,時常和爺爺奶奶一起吃飯,一邊聽著吵架一邊吃飯是日常。爺爺奶奶安靜起來的時候,反而阿托心裡會堵得慌。直到後來,阿托曉得那不是吵架,那只是他們的習慣。 奶奶煮的飯菜總是涼了,因為她總是很擔心大家會很早就餓了,於是很早就準備好了。然後,碗中的鹹魚是奶奶夾給他的,阿托自己夾的話可能會小塊一點,想著,碗裡又多了一塊。 搬家之前,爺爺問他,要不要再去一次玩具店。 阿托像是中獎似的,飛奔拿起安全帽,在等爺爺發動引擎。阿托喜歡的玩具,只有在那家玩具店,玩具店裡的每一個玩具,他都清楚放在哪個角落,他會告訴自己,下次他就要這個。 爺爺的摩托車的後座,在炎熱的天氣下又熱又燙。 “爺爺,你屁股會燙燙嗎?” “不會啦,習慣了。你燙嗎?” “不會啦,有玩具。” 爺爺一直笑,又叫他騙媽媽這個玩具只有50元,媽媽知道的玩具價位都停留在50到100元之間。擔心後來沒能成為理想中的大人,阿托很努力,他努力離開爺爺奶奶,買了很多東西,學了各種亂七八糟他們說看起來有用的東西,直到聽不懂爺爺奶奶說的那句要回來啊。 要回來啊,阿托。我們都會有同一個人生。 比起那些話語,阿托聽見太多別人的話,別人的煩惱,這次阿托看到的不再是拖鞋,在那雙皮鞋上,阿托只花了自己的薪水的一部分。阿托並沒有沾沾自喜,他欣賞不起來皮鞋的墨黑色,他只是會覺得這只是必需品,它讓你踏實、讓你看起來和大家是一起的。 他和同事有了同一個人生,早上比誰遲到,晚上比誰能早一點逃離出來。從會打領帶開始,阿托現在就連閉著眼睛也能打得好的領帶,買好早餐的話心情會更美,但很多時候,阿托都是沒吃早餐的。 說起同事,阿托始終沒學會唸好歐豪的名字,他總是得罪他。 “歐好,你幫我。”在那個白眼之後,阿托拍了拍他的肩膀。 “對不起啦,等下請你喝飲料。” “我只喝珍奶不加糖。” 我們都擅長說著對不起,外加一個條件。一件事情可以彌補的方法有很多種,我們最喜歡的是物質,因為那是最容易給的,阿托擅長觀察別人,知道什麼是別人喜歡和不喜歡,聰明的話,他應該會把人情世故做得很好,將大部分精力用在對的事情上,他升職加薪不在話下,於是,他更懂別人想要什麼時候,投其所好,他發現其實人們需要的只不過是聰明的阿托。 “聰明,聰明,聰明。”他自己反復在自己口中說出這句話。 聰明的話,可以少走一點彎路。非常聰明的話,他可以更厲害。如果他懂的話,他應該知道最好就是不要再想起。記得起過去的事物,對自己極其沒意義,阿托只知道情感的擱置,讓他更明白個體的存在,是可以走很遠的。只是,個體的存在消耗著的,是他的另一個人生。 你離開你的另一個人生有多久。阿姨說,他的親生爸爸是一個普通的商人,但有著不普通的情商,但他穿衣很普通,長相也可能很容易忘記,但阿姨說他是好人。好人,聽起來極其脆弱的話語,不知道離開的時間過了多久,爸爸對他來說,是從別人口中聽到的存在。 他搗弄著雞蛋,仔細地拿出蛋殼,準時接老婆下班,也曾經因為結婚而幸福。 媽媽的不解釋,留下的是關於那個男人的故事。他們擁有一個新家,但最終不能住進那間新家,在粉刷墻壁的時候,阿托很想告訴那個男人,這個色號是不是他喜歡的。 在新家,住著另一個家庭,但有著他曾經的幸福。 物質,是最容易給的,逐漸把家裡填滿,沙發、電視機、壁櫥,你一定相信你愛的女人的品味。我們前往另一個人生時,一定還殘留著那些看起來不起眼的渺小到不行的那些瞬間。 聚會遇到前女友時,阿托還要故作瀟灑打招呼,誰曉得她喝醉了之後,阿托還要幫她載回去她男友的家,前女友清楚念出她男友的地址的時候,想起前女友無理取鬧的樣子。 “我記得你說過,你不會喝太醉來著。” “這樣他會擔心我多一點。” 前女友還沒學會的事,就是用傷害自己來告訴別人她的痛。他從她踉蹌的腳步上,實在沒忍住上前扶了一把,之後的事就是她的男友警告著他,說著男友應該說的話。 “我會好好照顧她的,你回去吧。”看著他那個臉色,就知道前女友說了不少關於他的事情。 是的,阿托也是有偉大到想照顧別人的時候,說著那些冠冕堂皇的話都是可以飛天鑽地的,只是在最後,你會敗給——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給這句話的時候,阿托給了自己喝了一晚酒的機會,以為死都不會這樣打電話。 “喂,媽,哦對不起,我忘記那麼晚了,掛了,睡吧。” 臭俗辣。阿托在心裡狠狠罵自己,那晚他在旁邊的旅店睡了一晚,本來說要到阿杰的家借睡一晚,誰曉得阿杰的家裡還有一個老父親一起住,這會讓阿杰單身很久的。但,在旅店睡著和在阿杰家睡著都是一樣的,聞著那酒味,醒來之後,摸著那個陌生的床單,只不過借了這張床睡了一個晚上,然後醒來。 阿托拿起牙刷,反復沖刷著自己的牙齒的時候,看著牙膏的牌子,阿托用著它的時候,只想要乾乾淨淨的牙齒。聞著薄荷味,他小時候的黑人牙膏,被大人說全世界最好的牌子,但長之後,他買了各種牌子的牙膏,沒再買回黑人牙膏。像他小時候一樣,很愛裝聽話。雖然如此,阿托身上仍然還會殘舊上一個人生的味道,那些只有他自己知道,仍然用著媽媽給他從小到大用的洗衣液,他在液晶電視面前仍然覺得這電視扁扁長長的,看起來極其脆弱。但,阿托覺得自己買了許多很不踏實的東西拎回去,比如這個電視、灰塵清潔器、電動剃鬚刀、看起來很貴但睡起來真的有點硬的床、並不太能理解自己的朋友關係。但,我們總得找一些踏實的東西,搖擺在這看起來很美又危險的海洋裡,我們要保命,阿托總會自作聰明去學一點以為能自保的一些方法。 很蠢,但很有用。阿托習慣訂同一個酒店,然後去到那,先洗個熱水澡,躺在白色床單,浴袍裡還有點溼氣,他會躺好久,睡著了也說不定。或許這裡的時間,會是像自己的時間吧。明明阿托有自己的房間,睡在這裡,說這才像話也是可笑。 我想爸爸會說,他這輩子都不會住酒店,太冷的冷氣、太白的床單,他不會用的客房服務,但他會做一件事。上回旅行,他到達酒店的房間時,拿起手機,笨拙地打開相機,然後一邊看著螢幕一邊喊阿托過去拍一張。阿托永遠不知道他為什麼到哪裏都拍,也不知道為啥都是他晃神的狀態,他還會很滿意自己的拍出來照。 “很醜欸。” “不會啊。” 那晚,阿托無意間醒來的時候,爸爸還看著自己手機上的照片,跟媽媽說著。 “你看這個我給他拍的。” 那時只有11歲,他不懂的事太多了,但他好像在那晚更懂爸爸多一些了。爸爸嫌棄電影票貴的時候,對漲價的煙盒不曾說過一句貴,還有他喜歡的盆栽也是買了一個又一個。 阿托不想再用那些看起來很聰明的方法了,看夜景,還是住酒店,還是喝酒都不想了。他只想,用一些以前用的蠢方法,他駕著車回家了。 “以後你會時常來的,你要記得這條路喔。” 他再次記起,已是12年。 夜了,打開家門的話,爸爸會醒來。他在外面抽了幾根煙,爸爸在窗口那邊喊他。 “阿托,回家了怎麼不說一聲。” 阿托這才敢打開家門,如果阿托說自己要回家的話,媽媽會在客廳守著,不然就是爸爸。阿托時常說了,不用等他。 你覺得小孩子長大之後會需要父母嗎?還是父母需要小孩子? 在他很小的時候,有人和他說,爸爸是去很遠的地方旅行。旅行的話,是為了什麼旅行,有好玩的還是好吃的,去到回不到家。 阿托說,“爸爸,我覺得我有兩個人生。” “人生,就是這輩子的事,人只能過一個人生。” “而我,只能選這個人生嗎?” “不是,但你只能選一個人生,但你可以選擇用什麼把它塞滿。” “你用什麼塞滿。” “想用我的一輩子去陪她的一輩子。 阿托覺得,他跟爸爸都是孤獨的人吧,在他還未遇見爸爸之前,他時常看別人的爸爸,聽親戚口中說那過去的爸爸,而他第一次做爸爸,是帶著那個不是自己的孩子,他說是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望著他的爸爸,他知道,這次他知道答案了。 “爸,我是你的孩子吧。” 那晚,爸爸只是瞪了他一眼,他讓他別站著了,兩個男人坐在板凳上,一邊笑著,這得有多尷尬。 阿托醒來的時候,媽媽也挺早醒的,他給她煮了一杯熱巧克力。 “半夜回來,你還是小孩子啊。” “因為我想回家唄。” “這次你要回多久?” “久一點。” 久一點,直到阿托知道爸爸身處在哪裡,他獻花的時候,看著墓碑的名字。 “我們應該見過吧,爸爸。” 阿托在自己的臉龐見過他,媽媽的信件裡有一個男人說思念她。想待在這裡久一點,直到媽媽終於說出了這個男人的故事。 男人主動約她,女人性格很好,但是遇到男人時,總愛發脾氣。男人不可以遲到,小心翼翼幫她拿著她的畫作,女人碎碎唸說了很多,男人卻還沒說出自己的事。 媽媽說,那個男人覺得她的事重要過自己的事,他的工作還好,他的長相還好,他的耐心很好,他聽這個女人所有的話。這個男人叫鄭國興,阿托在他的人生道路上,聽過很多人形容過他。 善良、憨厚、愛這個女人。 時隔23年之後,他再看爸爸的時候,爸爸還笑著。 “媽媽她很幸福,至少在我看來。” “爸爸,謝謝這些一切。” 阿托有兩個爸爸,一個是給予他初啼,一個給予陪伴。他應該是這個世界上幸福的人才對,媽媽駕著車,她問了他,想聽什麼頻道的廣播。 “聽我們之前很喜歡的吧。” “爸爸說,你開車慢點。” “這還不夠慢,後面的車會以為我剛考車出來,我們就別再丟臉了。” 回去之後,媽媽給他買了黑人牙膏、一雙室內拖、一些零食。走之前,用著命令的語氣說家裡記得要打掃,剛看見有點灰塵。 阿托實在沒忍住,搖搖頭,覺得又氣又笑。媽媽還是以前的模樣,儘管過了那麼久。阿托這次沒用灰塵清潔器,而是拿起掃把幫家裡掃了一遍。像是我們應該相信著一些事情,我們應該去找思念的人說思念,情感的擱置並不會只是擱置,它是會肆意生長,它在你的身體裡找尋著你。 我們如果真的夠聰明的話,不會再躲避。 他和阿杰打了很久很久的籃球,才在阿杰喝第一口水時對他說。 “欸,你之前是不是很喜歡芋萱?” 阿杰直接被嗆到,流出來的水往他的下巴流過去直達心臟。 “講這些幹嘛,還不是被你把走,芋萱當時就很喜歡你阿,現在也交了個男朋友。” 阿托拿了自己的毛巾丟了給他。 “我其實發現她很會愛別人,但沒辦法愛自己。” “我很愛她的時候,發現她都會愛多一點,怎樣她都會排在我前面。” “分手的時候,她讓我很體面的離開,可是我不曉得,我的對不起究竟有沒有用,如果沒用的話,我的對不起可不可以讓你帶走。” 阿托記得那晚他在樓下等了許久,或許是當時也在想什麼,她出來的時候只換上了自己的平底鞋,還穿著當時的衣服叫了計程車走了。 知道了這些事情的阿杰追了她半年,這次終於讓有人排到她面前了。 阿托和阿杰開了一間運動用品店,開在老家,這讓阿托有了更多機會說要回家一趟,前女友和自己兄弟跑了。阿杰最近晚上也不回家了,也是,早就應該這樣。 阿托至今也沒有女友,時常也熬夜到很晚,阿杰最近也不打籃球了,但阿托再也沒去酒店裡睡覺,他打開電腦,忙著工作,他依然想不慌不忙在他的人生中塞下他喜歡的東西。 “欸,阿托。” “你真的要走啊?” “再不走就沒機會啦。” 我叫阿托,我正在走著我唯一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