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華岡文學獎 小說組 第二名
記憶中的花 戲劇四 林彥彤 陽光輕輕滑過屋簷掉在男人的身上,房屋的陰影剛好遮蓋住女人的臉,光與影將兩人給割開。那雙纖細的手輕輕的攀附在男人的肩頭上,猶如那爬上房屋的藤蔓,細細密密地纏繞著彼此。女人那身著慘白的衣裙身軀被男人擁在懷裡,雙唇交疊,男人閉上了眼睛,而女人微微張開著眼,不知道她的眼裡看到了什麼。 春天已經到了,鮮豔的花朵在他們的身旁綻開,男人那棕色的毛呢外套、女人烏黑的長髮,他們慘白、深沉,而這裡正在襯托著他們,這裡「正在」諭示些什麼。 不遠的一處陰影裡,尚未進入青春期的小男孩正默默的看著這一切,他的身材矮小,水靈的雙眼直勾勾的盯著,連一下眼睛都沒有眨。如果是再遠一點的地方看見這個小男孩,大部分的人大概都會分不清他的性別吧。他與正在接吻的這兩個人顯然有很大的不同,不僅僅是身高、年齡,還有一些「什麼」。 因為他只是不發一語的凝視著。 這個時候,小男孩突然想起一個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像是笑話的事實。美國人天天在吃牛肉,卻不知道真正的牛長什麼樣子。他其實不確定到底是不是牛,但對於即將要遷居的國家竟然不知道動物長什麼樣子感到訝異,因為在彰化這個小地方,到處都可以看到動物們的身影。他下意識的移開目光四處張望著。 女人因男孩這小小的舉動注意到他的存在。她停止回應,並像隻貓般輕巧的離開男人的懷抱,慢慢地走近小男孩,在他的面前蹲了下來與之平視,陰影將二人面容遮住了大半﹐女人問了句:「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男孩其實沒有在看女人,而是用著餘光看著駐足在遠方的男人,而男人也正盯著他。他們不知道的是,其實他們腦袋裡面想得居然是同一件事情,差別只在於,男孩其實不知道自己正在思考這件事情。 「植變病」就像是將城市那低迷的氣氛給具象化的東西,在不知不覺中將人類轉化成植物,有時是一瞬間的事情,有時則是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或是家人的四肢慢慢變異成僵硬的莖蔓。沒有人知道那是從哪個確切的位置開始的,也找不出任何病毒。人們只知道他們從城市而起,只發生在人類身上,如同上天對人類的懲罰。 所有人紛紛逃離各個充滿詭異氛圍的城市,開始逃離自己的家鄉、曾經生長的土地,無人再去思考如何根治這可怕的病變。他們只是給自己一個逃離的理由,將逃避給正當化了。男人離開了台北來到了彰化,男孩把彰化當成是個去往美國的中繼站。大人總是會這樣,以為自己逃離了,可其實還正深陷其中。 男孩沒有說話,只是點了個頭,拿起深綠色的面罩隱藏起自己的面貌,快速地跑開了。 兩人跟隨著男孩離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下一個拐角處。女人站起身往房屋的方向走去,經過男人時無奈的聳了聳肩,後又一下鑽進對外敞開的屋內。 春天的氣息在這棟被植物給包圍的房屋顯得特別明顯,男人其實分不太清楚這股氣味到底是來自哪些花草樹木。這股複雜的味道並沒有讓他頭暈目眩,相反的,他感受到一股平靜的感覺在他的體內蔓延了開來。 此時的男孩也已經跑到了附近的商店門口,他看見了正在等他的媽媽不耐煩的模樣。泛紅的臉龐隱藏在巨大的面罩下,灼熱的太陽將溫度緊貼在他的肌膚上。男孩喘著氣,站直了身子。 他們閉上眼,深深的吸了口氣。 嘶……呼…… 接著,他們隨著女人的腳步,隱身到那綠幽幽的門後。 - 此時此刻,劉裕棋的腦袋裡什麼都沒在想,手上拿著的英文單字本像是隨時都有可能要掉下去一樣,不過他並沒有任何想要睡著的感覺,酷暑透過熱氣讓車上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汽油味,他幾乎都要被這個味道給薰昏了。可是車上的其他三人卻似乎完全沒有影響,爸媽和往常一樣開車導航,弟弟則是百無聊賴地翻閱著英文單字本,尤其盯著附冰淇淋圖片的那一頁看,大概除了冰淇淋之外他對於美國的事情一概不感興趣。 或許劉裕棋自己也是,除了垃圾食物外,對他們在幾天後要搬去的美國沒有任何的想法。他不討厭台灣,但在這裡他沒什麼朋友,也沒有什麼非要留在這裡的理由。在等等看見奶奶的瞬間,他有可能會說要留在台灣,畢竟奶奶很疼他,他也很喜歡奶奶。但他已經快要兩年沒有見到奶奶了,她面容在他的腦海裡已經有些模糊。所以現在他只是呆坐在車上,用發呆來抵抗暈車的不舒服,腦子裡什麼都沒思考。 一直到爸爸停好車,媽媽去向櫃檯告知身分來歷,並走回來敲一敲劉裕棋身邊的車窗時,他才真正從空白中驚醒過來。 接下來一系列的穿戴「防護配備」,讓原本寬敞的休旅車內瞬間變得擁擠無比,劉裕棋一邊穿一邊想起昨天在電視新聞裡看見成群結隊的「植物們」在海裡載浮載沉的情況。 植變病依舊沒有什麼新的發現或者進展,同時也沒有向四年前那樣大規模的人同時感染的狀況發生。經過漫長的四年,人們漸漸只把它當作是個真實的都市傳說,越來越多人回歸正常的生活,所以海邊聚集了那麼多還認真穿戴防護裝備的人成為了一則新聞,一則少見且可笑的事件。但劉裕棋一家顯然就是會被報上新聞的那群人,除了兩顆眼睛和鼻孔以外,身體上的每一寸都被緊緊地包裹住,看上去比電影中身處叢林的軍人更能隱身在樹林裡。劉裕棋的媽媽相信防護裝備以及拒絕與他人交談能確實的防止植變病的病毒侵入,即便沒有任何的科學根據。 劉裕棋想像自己也是新聞裡那群泡在水裡的人們,在水中像海草一樣晃來晃去。或許他們家可以和那群人自在的相處,就算是不能講話。 一家四口全副武裝的走到安養中心的櫃台,櫃台小姐臉上沒有過多的驚訝,只是要他們在等候區稍坐一會兒,還溫柔的朝他們笑了笑,就像是對待一般的客人,劉裕棋不禁對這家安養中心產生了親切感。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劉裕棋自己並沒有察覺到內心些微的不安,只是不斷地環顧著安養中心的大廳,乾淨平滑的米色地板、舒適的牛皮沙發、明亮的燈光……每一樣都和奶奶家不同,他卻要在這裡和奶奶碰面,他從來沒有在奶奶家以外的地方碰過奶奶。就像幾天前剛踏進奶奶家時,劉裕棋感受到奇怪的感覺一樣,沒有人迎接他們,家裡漆黑一片連半點聲音都沒有,這比起一年多以前從媽媽口中得知奶奶因失智而住進安養中心還要來得更真實、更直接。 當然,劉裕棋並沒有想得這麼多,他只是覺得一切都很新奇,對於一個即將搬去美國的小學三年級生來說,什麼事都只是新奇。 過沒多久,櫃台小姐帶了另外一個人走到他們面前,並向一家人介紹這是近期照顧奶奶的林看護。劉裕棋第一眼就認出眼前的林看護便是前天他撞見正在接吻的那個女人,想起那天看見地場景,劉裕棋不禁漲紅了臉,彆扭的低下了頭。在小學三年級的世界裡,接吻已經是男女之間最為色情的舉動了。林看護像是完全忘記似的(也或許是劉裕棋包得讓人認不出來,那天他在撞見他們二人時,正偷偷的拿下面罩吸取新鮮空氣),笑吟吟的看著一家人並與他們口頭講述奶奶的近況,就算媽媽用動作阻止她繼續交談,林看護的臉上仍掛著笑容。 在櫃台小姐幫忙處理一些相關健康檢驗資料的比對時,林看護往大門口的方向看去,卻又立刻撇開視線。除了劉裕棋以外沒人注意到這個微小的動作,他順勢往門口看去,發現那天與林看護接吻的男人就站在門口。那男人沒有朝林看護的方向走來,而是走到右手邊不遠處的沙發坐下。男人穿著輕便的淺綠色上衣以及牛仔褲,漫不經心地拿出隨手帶的文庫本翻閱著,而林看護一頭烏黑的長髮紮成一個簡單的低馬尾,禮貌且客氣地等待櫃台小姐辦理手續。 劉裕棋看著眼前這一幕不知怎麼覺得有些不對勁,他的第六感讓他感受到不適,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就是太過於「正常」了。至於為什麼會這樣想,劉裕棋自己也說不上來,應該說他只是感覺有點奇怪,出於小孩子那種還未經過社會污染的直覺。 他偷偷的將目光移向林看護的身上,不管外型還是舉止都與一般人沒有不同。劉裕棋再將視線轉移到她的臉上,圓潤的眼睛上蓋著纖長的睫毛,小巧的嘴唇透著水潤,白皙的肌膚上沒有一點瑕疵。似乎離不對勁的原因越來越接近了,但劉裕棋卻一點都搞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緊緊盯著林看護的臉,強烈的視線似乎讓林看護也感受到了,她轉過頭來對著劉裕棋露出一個微笑。 在劉裕棋被嚇到並且覺得有些奇怪的同時,櫃台小姐拿著文件來到一家人面前,示意林看護可以帶他們去奶奶的房間。 一行人跟著林看護往安養中心的深處走去,而劉裕棋聽見了身後傳來櫃檯小姐的聲音:「江先生今天又來看江爺爺啊。」 男人不知低聲和櫃台小姐說了聲什麼,便逕自走入與劉裕棋他們反方向的廊道裡。他總覺得有些在意,但那也只是小孩子的直覺,他還是說不出到底在好奇些什麼。 一進到安養中心的內部人們便開始漸漸變少,他們身後的大廳遠遠傳來人們的交談聲,安靜慢慢的滲進空曠的廊道,最終只剩下五人踩在地上的腳步聲。 劉裕棋小心翼翼地讓自己走在距離林看護差不多三步遠的位置,在他盯著看護的背影時,又覺得那種古怪的感覺又減少了,於是他又仔仔細細的將眼前的女人從頭到腳觀察了一遍,卻還是看不出個所以然。正當劉裕棋準備放棄不再探究時,一滴水滴到了地板上,他的腳尖正好踩住了那滴水。 難道是天花板漏水了?不對,劉裕棋其實有看見那滴水從哪裡滴出來,那滴水並不是來自天花板,而是一個離他更近、更矮的地方……這時,他眼角餘光瞥見了林看護隨著腳步而擺動的指尖上,殘留著一滴還未滴落的水珠。頓時,他明白自己為什麼覺得哪裡不對勁的原因了。 林看護的皮膚,不是人類該有的皮膚。 「我們到了。」林看護停在病房門前。 「我先進去確認奶奶有沒有需要換衣服或者其他狀況,請你們在這裡稍等一下。」 林看護揚起了同樣的笑容後走進病房內,劉裕棋抬頭看見光影的反射下,她那毫無細孔的肌膚透著一層亮光。 不久,裡頭傳來她與奶奶的說話聲,以及幾聲奶奶發出的低吟聲。劉裕棋正處於震驚中還沒有緩過神來,林看護那張沒有任何瑕疵的臉蛋,在光線的照耀下隱約有一層透明的薄膜附著皮膚的表面,看上去就像蛞蝓一樣軟黏濕滑,是「非人類的生物」才會擁有的皮膚。 這已經超出了小學三年級生所能理解的範圍,劉裕棋覺得害怕的同時怎麼都不能理解剛才看到的東西是什麼,他下意識地認為自己看錯了,可林看護那會滴水的手指以及揚起笑容的臉頰卻打破了那自欺欺人的想法。劉裕棋還沒來得及出聲和媽媽說剛才看到的情景,林看護便先一步地走出病房告訴他們可以去探望奶奶了。 「那個……可以請你們等一下嗎?」 在一家人準備進入病房時,林看護有些猶豫地叫住他們。 「我聽說你們過幾天就要移民去美國了,之後來看奶奶的機會也比較少,所以等等探視奶奶的時候可不可以拿下面罩呢?如果奶奶沒有見到你們的臉應該會覺得很可惜……我們安養中心各方面防護措施都還是很完整的。」 爸媽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什麼動作。林看護見他們沒有要回答,微微點頭致意後走出了病房。 劉裕棋愣在原地看著林看護消失在門後的身影,心想自己果然只是看錯了,林看護只是個溫柔的護士小姐,她怎麼可能不是人類呢? 媽媽拍拍劉裕棋的肩膀,示意他去看看奶奶,劉裕棋也隨即打消了剛才那可怕的念頭,跟著媽媽走到了病床前。劉裕棋相信她是個人類,僅僅是因為她剛才說得那些話。 植變病深根在他僅有的小學時光,他習慣不與他人交談,習慣沒看見別人的樣子,彷彿這世界上只有他們家四個人,就算這一年裡大家都把他們家當作怪人,他也不在乎,也可以說是麻痺了。可是林看護不一樣,她用真實溫柔的樣貌對著他們說話,這是在這四年裡劉裕棋就算在自己的父母身上,也很難找到的那種真誠。所以劉裕棋願意相信她是人類,或許是一個比他們家四個人都還要更像人的人。 奶奶的病床正好靠近窗邊,外頭刺眼的陽光灑在床沿,蟬鳴從緊閉的窗戶縫鑽進屋內,整間房間被整理得乾淨舒服,除了衣櫃、冰箱、書桌之外,一台輪椅被放在奶奶的病床旁,上面放著奶奶的包包以及一些衣服,在劉裕棋的印象中奶奶從來沒有坐過輪椅,因此他不禁好奇地看了幾眼。 媽媽拉上窗簾,陽光與蟬鳴瞬間被阻擋在窗簾之外,接著爸爸對媽媽說了幾句話後,便開始脫下面罩,劉裕棋和弟弟也有樣學樣地把頭上那些繁瑣的裝備給脫了下來,並順手將手中還拿著的英語單字本放在一旁的書桌上。好不容易都收拾好後,劉裕棋來到了奶奶床邊。兩年不見的陌生讓他有點緊張,其實他是期待的,他期待再次看見奶奶溫柔的笑臉。 可是當他看到奶奶的那一剎那,他的心裡出現了一聲遲疑的聲音。 眼前的老人和他印象中完全不同,奶奶的身形整整受了一大圈,臉頰微微的凹陷,鬆垮的皮膚蓋出她的眼睛,眼窩因為瘦了而更加凹陷,頭髮被剃成寸頭不再是以前的捲髮,皺紋佈滿整張臉,面頰也沒什麼血色,嘴角也沒了以往的笑容,而是嚴肅的抿著嘴唇。劉裕棋知道這是他的奶奶,但心裡卻覺得這個人離她非常的遙遠,或許這個人不是他的奶奶。她想起昨天在奶奶房間床頭櫃上看見的照片,照片中的奶奶還是像以前那樣愛笑,還是喜歡打扮,還是看起來很健康的樣子。 爸爸媽媽分別和奶奶說了很多話,媽媽不斷地叫奶奶,但奶奶向是沒聽到似的一點回應都沒有,只是冷冷地看著眼前的四人,不時輕輕地動一下身體,之外再無其他的反應。 也不知道奶奶有沒有聽進去,媽媽說完家裡的情況後,便要劉裕棋到奶奶的身邊和奶奶說說話。 「奶奶現在記性不太好,你要先跟她說自己的名字,再說你想對奶奶說的話,知道嗎?」 為什麼?難道奶奶不認識我了嗎? 這句話劉裕棋並沒有問出口,看著奶奶那雙空洞的眼睛時,他就知道這句話已經是太多餘的了。他走到奶奶的面前,奶奶沒有摸他的頭,也沒有叫他的名字,劉裕棋甚至不確定奶奶有沒有看著他。 「奶奶好,我是劉裕棋。呃……我們下星期就會搬到美國了,以後回來台灣的時候再來看奶奶。奶奶要趕快好起來,我們之後再來看妳。」 句號,一陣沉默。 之後劉裕棋被媽媽逼著講了幾句話,不過他也記不清自己到底講了些什麼,只是覺得這裡的時間過得很慢,慢到令人難受。 無論是誰說了些什麼,奶奶始終沒有反應。全家人都輪流講過一輪後,又再度迎來一陣尷尬的沉默,連平常吵鬧的弟弟也憋著一張臉躲在角落。之後媽媽想起了什麼,將買來的東西拿到奶奶面前,一一說明這些東西都是些什麼。 「媽,哥和姐他們都還會待在台灣,他們都會來看妳,我偶爾也會回來,所以不要太擔心。錢和其他的事情也是,我都處理好了。」 還是一樣,沒有答覆。 見奶奶一直沒有回應,媽媽只好把禮物放在一旁,並重新戴上了面罩,其他人也開始穿戴起面罩。劉裕棋其實非常不喜歡戴面罩,尤其是在這種大熱天裡,就算待在冷氣房內也還是會覺得悶熱,可是現在他反倒覺得戴上面罩比起不戴還要舒服些。時間開始接近正常的速度流逝了起來。 穿戴好所有裝備後,媽媽又看了看呆坐在床上的奶奶,說了句「要多保重身體」,便走出奶奶的病房。劉裕棋本來也想說些什麼,只是他什麼也說不出口,也想不出來應該說些什麼,最後只好默默跟在媽媽身後走出了病房,一句話都沒有說。 他們一家照著原來的方向走回大廳,媽媽和櫃檯處理相關的文件,爸爸走出大廳去開車。劉裕棋和弟弟坐在一開始等候的沙發區等著媽媽,他原本正在思考自己到底想要和奶奶說些什麼,不過一想起奶奶那張陌生的臉他就覺得不舒服。與此同時,坐在他旁邊的弟弟突然說他想要上廁所,劉裕棋也不再多想,就這樣帶著弟弟去上廁所、跟著媽媽一起離開安養中心、坐上車…… 「啊,我的英文單字本忘在奶奶的房間裡了。」 在爸爸媽媽都已經換下裝備,劉裕棋才對他們說了這麼一句。 他們先是念了劉裕棋一頓,才要他自己去拿,在劉裕棋打開車門時還不斷的提醒不要跟陌生人之類的。為了躲避爸媽的碎碎念,劉裕棋趕緊把面罩戴上後跳下車,沿著來的路順利走進了大廳。不過當他走進大廳時沒有看到櫃台小姐或者是其的護理人員,劉裕棋心想著自己只是拿個東西而已,就憑著剛才印象走進安養中心的走廊裡。 一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大廳也沒有傳來交談的聲音,連病房裡都沒有傳出半點聲響,有些甚至在這時就已經關上了燈,整間安養中心籠罩在死寂的氛圍中,令人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但劉裕棋一直在思考奶奶那張毫無表情的面孔,那樣令人難受的感覺他是第一次感覺到,他甚至也只是稍微的感受到那張臉所帶給他的衝擊,那樣的衝擊讓他跳脫了奶奶與孫子這樣的關係,他像是一個陌生人看著眼前一切的發生。他其實表達不出這麼多,也感受不到那麼多,但這在他幼小的心靈中卻為此狠狠畫上了一筆。他沉浸在這樣陌生的感受中,忽略了四周詭異的景象。 不一會兒,劉裕棋便來到了奶奶的病房外面,雖然腦袋充斥著亂糟糟的想法,他還是決定硬著頭皮進去。只要說句「奶奶不好意思我剛剛有東西忘在這裡了」,然後再加一句「奶奶要我下次再來看你」,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劉裕棋伸出手轉開門把,但門把好像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他便用身體的力量推著門,才一下子的時間門就非常輕鬆的被推開了。劉裕棋踉蹌的跌進屋內,差一點就要摔倒在地,但當他站穩身子時,眼前的景象卻讓他整個人將在原地。 咦? 這是他的內心在經歷不知道幾秒的空白後,第一個出現的聲音。 病房已經完全不是他剛才看見的模樣了,巨大的藤蔓遍布在整個房間,織成一張細密的網,那些藤蔓像是具有生命的輕輕蠕動著。順著藤蔓攀爬的源頭看去,奶奶的病床早已被那些莖蔓給層層包裹住,奶奶赤裸著身體縮成一團,任由那些藤蔓深深扎在自己的身上。不,仔細看會發現與其說是扎在她的身體上,不如說是那些藤蔓就是由她的身上生長出來的,是她孕育出來的「某種東西」。而在奶奶那充滿皺紋的皮膚上,出現了細細密密的綠色紋路,看上去猶如血管裸露在外,藤蔓連接著他們,從四肢穿過陰部來乳房,順延著脖子再到充滿皺紋的臉頰,每一處都布滿細密的深綠血管。奶奶的臉上露出一個安詳的表情,她閉著眼睛,像是進入一個非常深沉的夢境,呼吸平穩的一起一伏著,那是劉裕棋對於奶奶的印象,那是他曾經見過奶奶深深睡著的臉,是他熟悉的那個奶奶。 在奶奶身旁還坐著一個人,她的肌膚上除了遍布著和奶奶一樣的綠色血管,還透著一層透明的薄膜,而那層薄膜不時會滴著水,黏滑且濕潤。她將奶奶輕輕地摟在懷裡,衣服有半邊都已經褪去露出一邊的乳房,奶奶吮吸她的乳頭,彷彿她是一個剛出生的嬰孩,而她則是如同一個母親,像是安撫奶奶似的輕撫著她的背脊,每個動作輕柔、充滿著憐愛。 急促的呼吸衝上劉裕棋的喉嚨,淚腺無法控制的瘋狂流淌出淚水,他身體正在劇烈的發抖著,只要一放鬆隨時都有可能跌坐在地上。他的大腦完全不能解讀眼前的景象,任何情緒都無法表達他現在的感受,空白導致他想發出聲音也發不出來,連挪動一步都沒有辦法,只能傻在原地眼睜睜的看著這令人無法接受的畫面。 林看護的視線緩緩看向劉裕棋,此時劉裕棋再也承受不住,一屁股跌在地上。 「噓。」林看護對他比了個安靜的手勢。 「奶奶現在還在睡覺呢,別吵醒她。」 而這時,奶奶停下了吮吸的動作,緩緩地離開林看護的乳房,嘴角微微帶著一點笑意,身體往林看護的身上蹭了蹭,看上去依舊沉沉的睡著。綠色的血管隨著奶奶停止的動作逐漸淡去,從奶奶的嘴以及林看護的乳房開始,慢慢地擴展至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房間內那些巨大的藤蔓也停止了蠕動,安靜的攀附在原有的位置。林看護將褪下的半邊衣服重新穿上,把披散的頭髮重新綁成乾淨的馬尾。 這時劉裕祺終於從地上爬起來了,他還是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只能發出一些無意義的聲音,空白壓抑要叫喊的念頭,他突然覺得一股噁心的感覺從腹部快速的往上衝,但劉裕棋並沒有真正的吐出來,反倒是因為這樣的生理反應才讓他從震驚中慢慢地回過神。他嘗試組織一些語言,在林看護完全整理好儀容時,劉裕棋終於擠出一句話。 「你…是讓奶奶得植變病……的……」 林看護看著嚇壞的劉裕棋想了一會兒,先是搖搖頭又點了點頭。 「你覺得人為什麼會得植變病?」她反問。 劉裕棋搖搖頭,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對眼前的一切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林看護直直地望著劉裕棋充滿驚慌的眼神,接著她大步地走向他,恐懼瞬間使劉裕棋本能地想往外跑,可是一個沒站穩他又摔倒在地上,四肢因為太久沒有反映早就不聽使喚了。不過林看護什麼都沒做,只是蹲在劉裕棋身邊,伸出手溫柔地摸摸他的頭頂,發出了幾聲「噓」安撫驚慌失措的劉裕棋。 等到劉裕棋平復了心情並沒有反抗的意思之後,林看護才繼續開口說道。 「植物其實是很溫柔的,當你悉心照料它時,它會長得比誰都還要漂亮;當你不再理會它時,它也只是靜靜的在角落枯萎,安靜等待即將到來的死亡。」 林看護仰起頭,拍了拍劉裕棋的肩膀。劉裕棋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再次看見那些遍布四處的藤蔓,窗外的陽光為這些巨大且沉寂的身軀鍍上一層溫暖的顏色,它們的模樣如同躺在床上的奶奶,正陷入一個深沉的夢境中。 「你看,這些都是奶奶的孤獨喔。那些孤獨、難受、悲傷的時間變成了真正的藤蔓,我讓奶奶遺忘這些,就這樣睡著而已。」 林看護站起身離開慢慢走回奶奶的身旁,開始將從奶奶身上長出的藤蔓給一一拔除,被拔除的藤蔓迅速的變小、枯萎,最終成為一根根乾癟的枝條散落在地上。劉裕棋仍抬頭仰望著那巨大的藤蔓,這些東西從無形變成有形,接著再次化為無形,壟罩在劉裕棋的四周,把他細密的包裹起來,讓他覺得喘不過氣。 林看護很快的把奶奶身上的藤蔓都拔除乾淨,接著她像是一個正常看護幫奶奶用清水擦拭身體,為她重新換上衣服以及調整枕頭和棉被的位置。整個過程迅速且有條不紊,劉裕棋還沒搞清處是怎麼回事時,林看護就已經把所有的東西都整理乾淨,並招了招手要劉裕棋過來。 雖然劉裕棋的心裡仍是非常的害怕,不過好奇心戰勝了恐懼的心情,他只是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便走到了林看護的身旁。 此時的奶奶身上已經完全看不見那些可怕的綠色血管,好好的穿上衣服也蓋上被子,臉上透著朝氣的氣色並露出一個安穩的表情,這個樣子彷彿回到從前她在臥室裡睡午覺,那樣稀鬆平常的模樣。 「這張臉才是你印象中的奶奶對吧?」林看護像是看透了劉裕棋的心思。 「但剛才你看見那個沒有講話、沒有反應的奶奶,也是奶奶原本的樣子喔。那是她承受了痛苦和悲傷的表情,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選擇讓自己忘記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把她的痛苦抽取出來,讓她不再感受到孤獨,這是我的工作。」 「她總有一天會成為一朵美麗的花,她的四肢會變成無聲的植物,安靜的在這個房間枯萎。我將痛苦取出,將安靜還給她。而在這之間,所有有關於她的人都只會記得她最美好的樣子,而你也會記得那個樣子。」 「總有一天你會淹沒在人海之中,總有一天你會了解我說的話。這不是誰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只是一切都無可奈何罷了。」 劉裕棋呆呆地盯著奶奶的樣子,時間似乎回朔到好幾年以前,當他趴在奶奶身邊時,奶奶會側過頭看他,笑咪咪地問他吃飽了沒、跟他說哪裡有好吃的。類似的畫面一個接著一個地浮現,劉裕棋難過地流下了幾滴淚水,但他同時又有點開心,那是用言語無法表達的情感,他其實好喜歡好喜歡奶奶對她溫柔的笑。劉裕棋拿下面罩,用袖子擦了擦淚水。 「妳用魔法治好了奶奶對不對?奶奶不會像電視新聞報導的那樣,妳會用魔法治好她對不對?」 聽見劉裕棋這樣的問題,林看護先是愣了一下,才輕輕地點了點頭。劉裕棋看著他的回答,低下頭思考了一陣子。 「謝謝阿姨。」 他擦乾了眼淚後,將臉湊近看著奶奶那安詳的表情,那張面帶笑容的臉龐。劉裕棋露出了一個微笑,那個從發自那小小的內心最真誠、最純潔的笑容。 「奶奶再見,希望妳快點好起來。」 一隻溫暖的手輕輕的蓋在劉裕棋的額頭上,他隨之緩緩地將眼睛閉上,癱軟的身體倒在林看護的懷中,劉裕棋就這樣沉沉的睡去。而此時,一株小小的樹芽慢慢地從林看護的指縫間鑽出,嫩綠的幼苗扭動著身軀往上生長著,身軀末端先是形成一個小巧的花苞,接著越變越大的同時,白色的花瓣從花苞中綻放出來。 林看護將劉裕棋沉睡的身軀靠著牆,並把那株純白的花朵從他的額頭上摘下。但那朵花沒有枯萎,那模樣彷彿它還活著,它維持著最美麗的面貌,靜靜地躺在林看護的掌心中。 病房的門被人悄悄地推開,剛才在大廳與林看護四目相交,也是幾天前與林看護接吻的男人走進了房間。他對於眼前的一切一點都不驚訝,只是默默地盯著林看護一會兒後,便徑直的走向她,將她擁入懷中,林看護也緊緊的揪住男人的衣襬。 兩人就這樣無話的相擁著,時間似乎在這個空間停止了流逝,他們正在這樣地擁抱探詢著什麼,如同那天的那個吻。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林看護放開了男人的衣襬,他們才慢慢的分開。男人抱起靠在角落昏睡的劉裕棋,林看護為劉裕棋重新帶上了面罩,並將書桌上的英語單字本放在他的手上。 門扉被關上的聲音再次響起,病房內的一切回歸到一片沉寂之中,只剩下外頭斷斷續續的蟬鳴,以及那無聲透進來的陽光,與影子一起在那潔白的地上一分為二,也照亮了那朵被放在奶奶手裡的白色花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