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華岡文學獎 散文組第三名
最後的溫柔 文藝四 游詩容
鯨落,是鯨魚留給大海最後的溫柔。 初次看到這篇文章,是許久之前、還算青少年的我。當時的我很單純,只覺得增加了科學常識,卻萬萬沒料到,再後來想起時,我已墮落深淵。 鯨魚死後,巨大的遺骸會緩緩沉入海中,最後變成深海魚類及部分分解者的重要食物來源。鯨屍從沉淪到被完全分解需要數年的時間,在這段時光內,牠的身體即是大海的另一個生態圈,牠孕育了無數幼小的魚類與枯寂深海的魚群,也因此科學家特別賦予了這個現象一個名稱,鯨落。 鯨魚給大海最後的溫柔。多美,多柔軟的意涵啊,這又再次訴說著鯨魚之於人類是多麼善良美好──當人們落難時,鯨魚總不吝嗇提供幫助。 鯨類即是如斯神聖。 相比之下,人類實在太過殘酷了。 往前數八年的時間裡,我都與泛性焦慮併發憂鬱的症狀共處;而若只向前推六年,則是斷斷續續靠藥物調整自己的狀態。 身為一個延畢仔,三五好友都畢業後,我不再與人群緊密聯繫,社交恐懼隨疫情醞釀迸發,我自主隔離,同時希冀回到曾經沐浴的那片陽光下。我忽然發現自己搆不著了。斷了翼的鳥兒連展翅都是奢望。在諮商與藥物的波浪中載浮載沉,時好時壞的狀況令我無所適從;知道這藥一輩子戒不掉,只求穩定好轉,但藥量還是逐漸增重。它們像要彌補我掉落的體重,每下降一公斤,我的藥袋裡又多一種藥,或是加倍的劑量。至今我仍有些懷疑,體重計上顯示三十五公斤、而我早晚得吃上九顆藥時,跟纏病遲暮的老人有什麼差別。 「你的藥會不會太多了?」 跨屆的社團聚餐上,同屆的社工幹部關心詢問。 不會,一點都不會呀。每晚塞個六顆七顆,我心情不好時還是要來兩粒備用藥壓壓驚,甚至情緒失控時,吃再多都無法抑制我的凶暴。 像隻披著羊皮的狼,一瞬褪去偽裝。 事發當天,我面臨第一次的假日全班。到職不過五天、什麼都還學得糊里糊塗,一樣得面臨洶湧人潮。做錯事的害怕以及對店裡奇怪的員工指導模式不斷挑戰我的壓力閾值,吞了快四十顆的鎮靜劑也梳理不了混亂思緒,閉店時同事機械化地催促終於壓垮理智線上危險平衡的稻草。 「你要快一點是吧?」我看著那位同事,毫不猶豫地掏出包裡的美工刀,隨手就在左臂上添了幾道血痕。 「這樣夠快了嗎?還是要再快一點?」我沒有給對方回覆的時間,刀鋒在舊疤與新皮之間留下紅印。而口罩底下的我笑著,氣極了,也像是等著舐血的肉食動物。 這是屬於善良綿羊的社會,我好不容易逼自己披上皮,試圖讓自己與大眾社會更接近一點,為什麼,為什麼還是做不好呢。為什麼活得像個普通人會這麼這麼難。我笑著,想哭。 同事嚇呆了,無語倫次地要我離開店面,一旁跟著我工作了一整天的多年好友惟咬著點心,疲憊而默然地看著我爆炸。直至出了百貨大樓,我們分頭向不同地方走去,惟走在我身後,看我如瘋狗般用美工刀肆虐綠籬,時不時以拳腳朝樹幹或長柱發洩,嘴裡全是憤世嫉俗。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店裡根本沒幾個人聽得懂人話,為什麼鍋都是我背,為什麼他們自己不檢討?」 斑馬線上,我向著惟咆哮我對店裡的不滿,那些不公不義,奇怪又沒意義的階級分別,階級特權,更多的,我想是我對這不適合我生存的社會一點祈求公平的碎裂。 當下的我很想死。很想很想。我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還要活著,對這個社會只有成本、沒有貢獻,為何我又需要存在?我癱坐在大馬路上,左臂鮮血淋漓,無論惟怎麼在前方的人行道喊我過去,或是綠燈時大量客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我都無動於衷。 要是可以死一死就好了。 廢物如我,一點活下來的價值都沒有啊。 事件落幕在八個警消合力把我押上擔架送醫後,雖然堅持拒絕治療,但我的理性已恢復一半,可那蠱惑我如蛆蟲苟延殘喘,再如蚊蚋般受人唾棄後死去的聲音並未消失。我還是好想死。活得這麼失敗,我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意義。焦慮憂鬱的病根深入骨髓,快樂是我被永久剝奪的健康,殘了的腿再恢復不了原樣,當我拄著拐杖只能受他人幫助時,我到底還能做些什麼? 事發隔兩日,我被現任催促去身心科回診(部份原因是為了拿被我一口氣吃光的備用藥),醫生對我的藥做了微調,再度加強情緒穩定劑的劑量。 「醫生,現任要我問,我是不是邊緣型人格。」 邊看著電腦螢幕上變動的藥劑名稱,我邊和醫生問了繼躁鬱症之後,現任要我詢問的病名。邊緣型人格,和反社會人格一樣,要不容易變成恐怖情人,要不是社會罪犯。縱然我討厭挑標籤的行為,也無法否認擁有這兩種人格障礙的人我向來都是勸導迴避。 意外地,醫生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了過來。 「妳的情緒障礙從來都不是躁鬱症引起的,」他說,語調和看到我臂上十來條血痕時一般平靜無波,「妳一直都是邊緣型人格障礙。」 我笑了。 「是喔?」 明明是意外且麻煩的答案,我卻笑得清朗愉悅。 為什麼呢?因為自己比預期中的還要病入膏肓?還是因為我已經瘋了? 我不知道。但我想,如果我的情緒控管持續惡化,這個社會會比以往更不歡迎我,更別提有些人聽到精神疾患的病名便開始高潮──不管有沒有犯罪,精神疾患者就是罪該萬死。 明明大多數人什麼都不瞭解。 離開診間前,醫師頓了一頓,問道:「妳排斥去精神病院療養嗎?」 「不會啊,不排斥。」我聳肩,這次真的大笑出口:「可是我網癮,那邊沒有網路,我不要。」 醫師也笑了。 「是啊,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方式。」 他說。我笑著看了醫師一眼,像是那個黑暗扭曲又癲狂的我不曾存在。 乾脆也來上演隨機殺人算了。 在租屋處靜養那幾日,時不時浮現這樣的想法。 做些連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的事,報復自己、報復社會,在真正的萬劫不復中死去,會不會是對我而言最好的結局?可世上無辜的人何其多,為何不能把生命分給想活下去的人,讓想死的人好好地死去呢? 從最初的廣泛性焦慮,到後面併發的重度憂鬱以及社交恐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時候又告訴我我還有人格障礙,而已經該自力更生的年紀我卻連個大學文憑都還沒到手──我究竟為何活著?如果人都該為自己而活,那我自身存在的意義又在哪裡? 反覆思忖自我價值時,我忽地想起許久前看過的新聞。 你聽過藍鯨遊戲嗎? 源於俄羅斯,洗腦青少年犯罪直至自殺的恐怖遊戲。雖說自稱為遊戲管理者的對象已被逮捕,但藍鯨遊戲還在繼續,透過網路,透過看不見的雙手和惡意。 遊戲管理者說過,在俄文裡面,所有跟美好有關的項目都是C開頭:性、星期六、自殺,和藍鯨。也有一種說法是,這跟藍鯨擱淺自殺有關,因此這項以自殺為最終目的的「遊戲」才會名為藍鯨。 但我沒有被說服。 那麼多鯨魚,為什麼偏偏是選擇藍鯨?那些接受遊戲的青少年們畫了無數與藍鯨相關的圖形,在紙上,在課本上,在自己的手腕上,最後帶著這些藍鯨步向死亡。 對那些孩子們而言,生命的價值是什麼?死亡的價值又是什麼?不曾真正接觸藍鯨遊戲的我無法理解是什麼讓他們甘願(或被迫)自殺,甚至一時興起了自主去尋找管道接觸的念頭,說不定能讓自己更好解脫。 可是,究竟為何會選擇藍鯨? 比起他們自殺的意義,我更在意這個。莫名地,像是知道了就能得到我生命的解答。 而後腦海裡浮起那篇當我還是青少年時看過的文章。 鯨落,是鯨魚留給大海最後的溫柔。 鯨魚的死亡是有極大價值的,也許對那些認為自己活著不具意義的青少年,甚至是我而言,死亡反而釋出了更多資源給活著的人們,就像鯨魚死後孕育了一群新的生命那般,聖潔無比。 可我們是人,不是鯨魚啊。 我們的死亡並不能讓這個社會顯著地美好,只有活著,活著去改變自己,才能慢慢影響這個世界,進而賦予自己「價值」。 那一刻我像是釋懷了什麼,不再執著自己活得如何腐敗。 倘若我是藍鯨,或許我真會溫馴地步入死亡,可我不是,我只是個人,渺小無能的人類。我的死亡創造不了任何價值,我也不是梵谷那類的藝術家,還能在死後成名。我什麼作品都沒有,沒有才華、沒有腦袋、沒有理想,這樣的一個人,要怎麼用死亡賦予自己價值?死亡給我的,只有重視我的親友們無限的痛苦,以及先替自己寫好的一篇無聊墓誌銘罷了。 生命便是如此。唯有先活過,才能在廣袤宇宙中找到那麼一點屬於自己的溫柔。 放下鍵盤上搜索資料的手,死亡距離我,還是太過遙遠了。 還不到該去死的時候啊。 再怎麼難容於世,都還不是我離去的時候。即使找不到自己的價值,每晚都要吞下六七顆安定劑與助眠劑去換一夜好眠,我也得活著。為了將曾經接收到的溫柔傳遞給他人,為了讓父母能夠安心地離去,為了償還所有在我淪陷夢魘時伸手拉我一把的人們……活著,盡可能好好地活著。 這不是我的價值,而是我僅存能夠給予的溫柔。 鯨落。鯨落。就連殞落也不忘照料生於萬物之母的族類,這樣的物種,能不溫柔嗎? 我不是藍鯨,但給予你/妳我曾受過的溫柔,即是我還存在的意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