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華岡文學獎 散文組 第三名
黃色的無趣 文藝四 許承濡 父親接到公司來電,無奈答應接下工作,為週末排訂的家庭聚餐行程添上了一點插曲。通話內容大致是居服公司的派工組長希望有居家服務員證照的父親可以幫忙一個急案。個案是一個獨居的老伯,老伯年紀大了,常常全身無力:連從床上爬起的力氣都沒有。平日時,會有專門負責該個案的居服員照顧他,假日也只有他的獨生女會來短暫陪伴,替他打理生活。 這週末,老伯的女兒臨時有事無法像往常一般前來照顧,她將老伯週日一整天要吃的食物放到電鍋,並告知他餓了就熱來吃。而老伯週日一早醒來全身無力的老毛病又犯了,連從床上爬起都有困難了,更不用提下床伸手到電鍋按鈕加熱食物這個更加艱鉅的任務。他又渴又餓,嘗試了無數次仍無法撐起自己的身體。無可奈何下他只好拿起床邊的手機撥號求助女兒,無奈女兒臨時有事無法抽身,於是輾轉幾輪,電話從居服公司撥號到個案住家附近的居服員手機中。也就是打亂家庭聚餐計畫的那通電話。電話內容傳達了個案的情況與居服員需要幫忙的項目,通話的最後一部份告知了假日加級後的公定金額:一小時兩百五十元。 本著我能去分擔一些工作,或許就不會耽擱到家庭聚餐的時間這個心態,成了我與父親一同前往老伯家的契機。 鎖匠邊開鎖邊跟我們聊到,這棟大樓的住戶很多都是他的常客,因為這棟老舊公寓的租客都是以老人為主,忘記帶鑰匙出門的、鑰匙搞丟回不了家的、像老伯一樣因為身體狀況突發而開不了門的,都是常見的案例。聊著聊著鎖也開了。鎖匠跟老伯拿取了開鎖的報酬後,就往堆滿雜物又狹窄無比的樓梯離開了。 門的另一邊,是一位虛弱的長者,他躺在床上一面向我們道謝,一面將泛黃的枕頭緩緩地向另一邊拉挪,試圖遮擋住散落在枕頭旁的幾張百元鈔票。進到屋內後,我環顧了四周,嗅覺卻比視覺搶先感受到這個空間的不堪。充斥這個小空間的是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它略酸、略悶、又混著微微潮濕的觸感,這感受不至於立刻奪門而出,卻也足夠讓人卻步了。父親示意要我幫忙將老伯攙起,我們將他扶起至能穩坐在床上的姿勢才放手,那微微顫抖又孱弱的手臂,深刻到我現在拳起手,彷彿都還能感受到那種纖細脆弱。老伯起身後先是跟父親要了一杯水,父親扶著杯子遞到老伯嘴邊,老伯大口大口地喝下,就像在黃沙滾滾的沙漠中找到綠洲的旅人般,一滴水都不想放過。又應老伯的要求,將他攙扶至一旁的椅子上,椅子與一旁的桌子是同樣的材質,都是賣場展示區隨時能瞧見的塑膠桌椅,說不上堅固,但至少便宜、堪用。塑膠桌上東西不多,只有一本房屋租賃契約書與一台陳舊的大同電鍋,其餘的部分只有塑膠桌在冬日的冰冷溫度。 歇下來時我重新環顧四周,說來也挺奇怪的,這個套房內的家具擺設雖精簡,卻也容不下我們三個外的任何人了。桌椅與床之間的空隙只允許我側身移動,而面對桌椅側身行走兩、三步後的小開闊,是桌子不夠大張的暗示,也說明了快將到達了房間的盡頭。小小的開闊空間約為1.5倍的人寬,這個大小正好與廁所的門同寬,四周牆面的泛黃,在視覺上更顯狹小與老舊。房屋內不時傳出外面孩童遊憩的聲音,我想連尚未懂事的孩子來這都會嫌棄它的壅擠。 忽略外面的噪音,房間內其實安靜的讓人窒息,打破沉默的是好不容易挺起腰桿的老伯,他用濃厚的外省口音向我們緩緩說道他的背景、境遇、傷病。他是個努力了半輩子的工人,只有一個女兒,可惜女兒也嫁得不好,自己生活都很困難了,更不用提要讓老伯過上好日子。老伯只能靠微薄的政府補助,勉強租下這間小套房、勉強吃點東西餬口、勉強能負擔給居服員的自付額。並不是出於刻意,在我與父親聽完了老伯的故事後,一起陷入沉重的情緒中,使得孩童嬉戲的嘈雜再次裝滿了這個空間。一段時間後,父親開口向老伯詢問午餐想吃什麼,老伯的回答是樓下轉角的鹹粥。 兩層樓,卻因為門檻淺淺的高度、樓梯的陡峭與成堆的雜物,變成最遙遠的距離。看到老伯臉上掛著與剛見到他時截然不同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是多期待吃到這碗鹹粥。我靜下來後也開始思考一個問題,如果父親將來也會過上這樣的生活,我該做何感想,他也很努力生活:平日在木工廠做工,假日偶爾幫其他居服員代班。忙碌又操勞的生活中卻始終面帶笑臉:「我大概會很不忍吧,希望自己多加努力能爭取家人良好的退休生活。」這是我對這個問題所立下的樂觀結論。 電話響起,另一頭是父親,他語帶遺憾的告知鹹粥攤公休的消息,並補充問道隔壁麵館有開,要不要帶碗麵回去。我像個犯錯的孩子般,小心地看向老伯,並盡可能婉轉地告知他這個消息。而老伯剛剛的表情有多期待,此時就有多失落,他一邊喃喃的說道:「沒關係了……沒關係了……。」另一邊吃力的伸長手臂,試圖用肢體語言告知我一些資訊。看懂了他的手指向電鍋,我才連忙起身打開電鍋蓋子,卻因開得太急了,鍋蓋上蒸氣凝結而成的水珠崁入我的腳,我毫不誇張地說,那些水滴甚至比冬季拍打在臉上的陽明山大雨更加刺骨。或許是水滴本就低溫,但我認為更有可能的是我看到安安穩穩躺在電鍋裡的那鍋食物 —— 一碗已經被泡到腫脹,軟爛無比的泡麵。「該死,我在進門看到櫃子上拆開的包裝就該想到了。」我暗自怒罵自己的遲鈍,並轉身告訴老伯我要請父親帶其他現做的新鮮食物回來,但老伯連忙阻止我,並不斷重複那一句:「沒關係了……沒關係了……。」我也只能作罷,並在電鍋內加水並按下加熱按鈕。 泡麵我很熟悉,大學一年級剛到外地讀書時,因為窮又不敢跟家裡拿錢,所以月底幾乎都吃泡麵。超市陳列的泡麵種類琳瑯滿目,而電鍋中那款,是最不起眼的一種,淡黃色包裝,上面印製著Q版的動物圖像,毫無美感可言,更氣人的是那隻在包裝上的四不像看起來十分不討喜,就像是在嘲弄我,嘲弄我的貧窮,嘲弄我就算感受到牠在嘲弄我,還是會「需要」買它。說穿了,它就是味精加一點乾燥青蔥,再加上一塊油炸的麵體罷了,除了有鹹味、能吃飽,關於這個泡麵的其他種種都不值一提。我沒想到開始有打工,能吃的比較好後,還能再次看到這種淡黃色的無趣食物被購買並當作正餐食用。 依稀記得等待電鍋加熱的時間,老伯跟我說了幾句話,內容不出「活得很痛苦」、「想死死不了」……,這樣的話語。我看著老伯從期待吃到鹹粥的神情,到期望落空,失去活力的表情,而我能做的卻只有幫他按下電鍋加熱的按鈕,繼續旁觀著他那無法改變的生活。如同我不知道他已經吃了多少餐的泡麵一樣;老伯也不知道他未來還要再吃多少,或許很快就有個解脫,但也可能遙遙無期,日復一日的讓那淡黃色的無趣,陪他度過無數個一日三餐,一年四季。 電鍋的按鈕彈起,我拿起晾在一旁鐵窗窗溝上的餐具,突然瞥見窗溝上有一小盆葉片發黃的植物,或許澆點水還能延續它微弱的氣息,可惜我無暇顧及。我試圖用筷子將加熱過的泡麵夾取至碗中,殊不知筷子剛夾起,麵就從接觸到筷子的地方斷開。我只好墊著一張衛生紙,將內鍋拿起,再將裡面的泡麵倒到餐具之中。看著老伯失望地將食物一匙一匙送入口中,房間中除了鐵湯匙撞擊牙齒的清脆聲響與食物的吞嚥聲外,就只剩下刺入房間內的孩童嘻笑聲。 待到老伯用完餐,我們又陪他聊了一會兒天才離開。離開前老伯挪開那顆泛黃的枕頭,本來要拿取兩個小時的自付額五百元給父親,但枕頭下散落的百鈔卻只有四張。老伯不斷道歉,並執意要父親將四百元都收下,但父親只收了兩百元,並用政府會補助不足的金額為由,試圖讓老伯不再擔心。 從老伯的家離開後,我們按照原定計畫去聚餐,看著豐盛的食材,在沸騰翻滾的湯底中搖曳著,十分有活力;但一回神又想起這一鍋的價格,兩百元,正好是老伯給予父親的自付額。我突然失去了胃口,腦中閃過那鍋泡得稀爛,甚至用湯匙就能擓起的泡麵,心中百感交集。泛黃的枕頭、舊黃的牆壁、淡黃色泡麵、枯黃的盆栽,一幀幀畫面穿梭在我的大腦之中,一瞬間突然相撞炸成碎片,最後只剩一隻黃黃的四不像在放肆地笑著。我試著停止幻想,只盯著火鍋店播放的新聞放空,卻又產生了更多矛盾的念頭:我寧可看到新聞播報的緋聞八卦消息,也不願再看到更多關於衰老後的悲劇;但又暗自感嘆,希望更多人可以因為新聞消息的啟發,進而正視老人的社會議題。我一筷子一筷子的把食物往嘴裡送。但太多感慨充斥我的感官,最後我只感覺到這鍋火鍋有鹹味、能吃飽,此外……,關於這火鍋的其他種種都不值一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