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華岡文學獎 小說組 佳作
我只在乎你 文學四 吳楒祺 我已經很久沒去看他了,原本以為這樣能讓他消失在我的記憶裡,很早就以工作忙碌為藉口,拒絕過多次的探視請求。這次我原本也想這麼做,只是聽到櫃台人員急切的聲音後,我還是下意識的驅車前往。我一邊咒罵自己內心猶豫,一邊將車子停在療養院前鋪滿石頭的空地上。我討厭每次踏進大門櫃台人員就會在一陣慌亂之後,對我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我的到來並不會讓事情往好的方向走,他們其實也很清楚這一點,只是需要一個對象來讓他們顯得沒有這麼無能為力。 我朝著傳出吵雜聲響的交誼廳走去,他還是坐在老地方,最靠近落地窗前的位置,一張綠色的皮椅。那張皮椅並不特別,甚至因為長期使用而顯得破舊不堪,但他就是對那位置情有獨鍾,畢竟那是唯一只差一扇窗就可以去到外面的椅子。如果有人比他早一步坐在那,他就會將位置搶回來並拒絕任何人的干擾,時間一長那裡便成為他的寶座,一處所有的人都會遠離的禁地。此時卻有一位穿著非療養院人員打扮,也不曾見過的老太太,破壞了原先以為可以再撐久一點的平衡。 他們兩人的腳邊滾落著一個塑膠杯,一攤水正逐漸從杯口向外擴散。那女人正抓著他不放。我走到在一旁說道:「不管妳是誰,都不要打擾他好嗎?」 女人帶著歉意和警戒的退後,我則擠身進她原本站的位置,低下身抓住男人的手輕聲呼喚說:「國強。」他眼神空洞,望著遙遠而不知名的地方沒有回話。我嘆氣起身。這口氣吐的相當沉重,有種被噎住的感覺。 「妳是他老婆。」女人開口問。聽見她出聲,我這才用正眼瞧她。她應該比我年輕幾歲,但已然也是老態龍鍾的模樣。頭髮花白,臉上佈滿皺紋,衣服到處都是修補過的痕跡。我點頭,只見女人表情變得難看。當我正想思考她是誰時,國強微張的嘴角流下一片口水,沿著下巴滴落至胸前,濕掉的衣服貼在他瘦骨嶙峋的肌膚上,他不為所動。她搶先一步打算伸手處理,卻被我一把推開,她只好將面紙遞過來,但我沒接。 「阿茲海默症。」我把擦過口水的紙巾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裡。「妳是他在酒家有過交集的女人之一。」 女人看了一眼正對著窗外發楞的國強,沉思了片刻開口說:「我是何月美。」我挑眉認真打量她,此時若是有面鏡子,我會毫不猶豫的展現出我最年輕的一面,好讓她顯得更衰老。 「我知道妳,我一直很想知道誰這麼有本事能把我的丈夫搶走。」我仔細盯著她看。「現在認真一瞧,妳確實頗有姿色。」。聽到我的話,她的身體感覺更委靡了些,興許是不堪久站,她拖動旁邊的椅子坐下。看到她這般模樣,我知道直到這場戰爭結束,無論四肢發出何種哀鳴,都不能輕易坐下。「妳是為了錢而來的?」 「有錢也留不住男人。」她凝視男人片刻。「我來,是因為他曾經說過老了之後想來這裡,這是我們的約定。」 「看來他跟妳聊過我。」我深吸一口氣,將身體站的更直一些。「他對所有女人都這麼說過,但只有妳是唯一找上門的。」 「當初他不告而別,我只能這麼做。」她身體前傾皺著眉,似乎在忍受著身體某處傳來的疼痛,過了好一會才接著說:「我對於破壞你們感情感到抱歉,但我想在離世前保持著一點希望。」 「妳真自私。」我低下身撿起掉落的塑膠杯,重新放回桌上。塑膠杯與桌面接觸的剎那,發出清脆的聲音。 「我沒想這麼多。」 她的回答使我渾身顫抖,分不清是憤怒還是恥辱逕自在體內流竄。「如果妳多想一點,當初那個孩子就不會出生。」 「那是場意外。」她回話。 我摸著自己的腹部,那是一處受過傷後就悄聲無息的空洞。「就算是場意外,也是妳允許的。在他們家沒有我的位置,更沒有妳的。」我走到老公面前蹲下身,輕握住他的手問:「國強,你還記得你最愛的人是誰嗎?」 「我只在乎你。」他突然激動的想站起身,被我一把按在椅子上。「那時他試圖跟我撇清關係,我沒有同意,他便離家出走遇上了妳。現在就算我不同意也沒轍,我顯然被移除在他的記憶之外。」 「他說他在乎妳。」 「妳應該見過更多口是心非的男人。」 「他從未醒來過?」 我聳肩。「他向來很會隱藏。就算清醒了也會裝糊塗,這件事我們兩個都很擅長。」 「我能跟他說說話嗎?興許對他恢復記憶有幫助。」 「他根本不認得妳,這對他來說太刺激了。我可不想為了照顧他,一直來回奔波。」 「妳恨他對吧?」她問。 「恨過。」 「要是妳們當初離婚,也許我跟他的日子會過得很好。」她說。 「我可沒這麼好心,就算留不住男人,至少這些年我不愁吃穿。」我看著國強日漸衰老的模樣。「不過我現在已經不恨了,我找不到繼續這麼做的理由。」這種關係束縛著我,卻同時讓我彷彿仍被愛包裹。我望向落地窗,外頭還下著毛毛雨,我的臉在雨滴沿著玻璃滑落之中被切割成數塊,顯露出難以直視的醜陋面孔,數不盡的皺紋及無法抵抗地心引力而下垂的臉頰肉。「我已不再年輕,某方面來說我自由了。」我撇開頭說。 「我不明白。」 「當妳說是為了希望而來,我就不奢望妳了解多少。」我從包包內拿出一張紙遞過她。「他們家司機的電話,他父母這幾年念叨了很久說想看看兒子,妳只要開口,他們絕對會滿足妳的需求。」 她瞪大眼睛伸手將紙拍落在地板上。「我來到這裡就是圖個念想,雖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也滿足了。如果他們想見孩子,我會拜託兒子跟他們碰面,除此之外我們會過好自己的生活。」 「看來妳過的很好。」我伸手謹慎地捏起紙片一角快丟進垃圾桶。 她嘆口氣揉了揉肩膀後說:「我的身上早就背負罪惡和苦痛。我兒子恨我,恨我是酒家女,從小盼我早點去死。如今他走上了我曾經的路,在酒家認識了女人。」她突然猛烈的咳嗽,像是要把體內的器官全部掏出來似,而我看著她痛苦。「我講出來只是想讓妳好過一點。」她緩過氣後說。 「別自以為了解我。」我辯駁的說。 「我確實不了解妳,但我了解女人,更明白什麼是愛。」何月美盯著我的眼睛。那一刻我的身軀輕微晃動,雙腳因為久站而發出悲鳴。「緊抓著不屬於的東西,很痛苦的。」她說。 我深呼吸將雙手抱在胸前。「妳知道嗎?我已經開始可憐妳了。」突然包中的手機發出震動,我掏出手機查看,上面的來電通知顯示是國強母親。 「還請妳先不要告訴他們。」她說。 來電震動從手掌傳導至胸口,無法忽視的感覺令人煩躁。「別怪我沒有提醒妳,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但妳會記得。」說畢我接起電話向岳母寒暄幾句,將話題帶到國強的療養院費用上。她因憋氣而脹紅的臉在我決定暫時替她保密之後,終於恢復了氣色。 我拿著手機退到一旁,我可不想有任何突如其來的意外和騷動,讓原本已經在危險邊緣的關係進展到白熱化的地步。我一邊報告著國強的狀態,一邊盯著何月美,她正和國強說話。只可惜我耳邊充斥著婆婆刻薄的語氣,句句都是命令我好好對待國強,不准讓家醜外揚。 她的到來確實帶來改變,國強的眼神在她淘淘不絕的說話中有了焦距,將注意從佈滿水氣的窗轉移到她的身上。她拿出掛在脖子的項鍊展示給國強看,還將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臉頰上。我突然感到一陣噁心,光是想到我們曾用相同的眼神與國強四目交接,用溫暖的手碰觸過同樣的身體,皮膚、嘴唇,在彼此的肌膚上留下駐足過的痕跡,我就感到一陣挫敗。我撇開眼神逼著自己走到外面走廊。年輕的櫃台人員探頭對我露出善意的微笑。 我轉身背對櫃檯。「……你們以後還是派人來照顧他吧,我來對他不是什麼好的刺激。還有關於我和國強的事,我希望找個有空的時間跟你們聊聊。」我對電話那頭的婆婆說。電話那頭安靜了一會什麼也沒說就將電話掛掉。我將手機塞回背包中,看了眼交誼廳的入口沉思。櫃台人員見勢走了過來。 「王太太,真是很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煩妳多跑一趟。王先生的狀態很不穩定,情緒起伏比較大,我們也不好處理。」她露出不失禮貌地微笑。我每次處理國強的事,她就會重複說一樣的話。但這次我打算終結這場陷入無限循環,直至死亡的關係。 「我明白。不過以後有狀況能改通知這支電話嗎?」我將手機螢幕內婆婆 的電話顯示給她看。「我等等還有事情,他就麻煩你們了。」她連忙點頭用筆抄起號碼。 「那個女人我之前好像沒有見過。」我問。 「她今天是來看環境的。當她發現王先生以後,就一直在跟他說話。我以為你們認識?」她低著頭邊抄邊回答。 「我們可以說是未曾碰面的老朋友?」我將腦中才剛組織起來的文字說出口,看著對方一臉不明所以的表情,我自己也忍不住笑出聲來。「但是如果她以後還有來,請務必通知我。」我說完朝著大門口的方向走。我一直以來都在練習以從容的步伐離開,即使我不用刻意這麼做;畢竟在這裡的大多數人都匆忙離去,頭也不回的家屬見怪不怪,更別說那才算是常態。 沒想到此時交誼廳傳來重物摔落的聲音。櫃檯人員停下動作走到交誼廳門口觀望了幾秒後又望向欲走的我。 「要是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就交給你們處理吧。」我說。 「那位太太看起來有點傷心。」她的話說得很輕,卻逼得我停下腳步。我回到交誼廳門口,給了身旁一臉擔憂的療養院人員一抹禮貌的微笑,這才讓空間重新回到我們三個人的世界。我待在不起眼的門邊,靜靜的注視著兩人。何月美扶起傾倒的椅子。 「我只在乎你。」他還在重複同樣的話。 「我替你生了孩子,你不記得了嗎?」她抓住國強瘦弱的手臂。 曾經彬彬有禮,善解人意的他已不復存在。現在無心的一舉一動都會不留情面的割在心頭。 「你告訴我,你愛我嗎?」她幾乎整個人湊近到國強的身邊,眼睛睜的很大。外面雨勢滂沱,不停歇的猛烈拍打在樹葉上,一顆顆聚集在葉片末端飽滿的水滴,逐一滑落在早已泥濘的土壤上。椅子因國強不自在的挪動而發出刺耳聲響。何月美眼看他不願回答,身軀一軟,頹喪的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我早就說了,妳在他身上無法得到任何東西。」我說。她看見我進來連忙將自己臉龐上的淚珠拭去。「我不信,我找了他多年換來的是這下場。」她說。 「他口口聲聲說我在乎你。」我從旁拉了一張椅子坐下。「你覺得,他說的那個『你』是誰?」我問。 「我不知道。」 「他根本不愛妳,他只是需要人去填補內心的空虛。」我停頓一下說道:「女人。」 「妳要我相信這些年我空等的是假象?」她說。 「他再也不是曾經的他了。」過去誠懇下跪向我求婚的他,如今只能靠著隻字片語遍遍闡述不願讓人離去的空虛,餘身任憑別人決定他的去留。她望向我,露出我們碰面至今我看過最脆弱的模樣。眼袋下垂,頭髮雜亂無章,雙脣發白。 「他只在乎他自己。」我說。 「我無法此時此刻才開始討厭他。但願記憶會騙人,而愛情不會。」她說話時,國強再度重複說著相同的一句話-我只在乎你。 「妳說連結婚誓言都是違心的,還有什麼事情值得託付真心?」 「到頭來我就是一個傻子。」她說。 「如果妳還想知道什麼,我會盡可能告訴妳。」 「知道再多都沒意義了。」她開始整理衣服,梳理頭髮。 「對他而言我們消失了,但其實我們並沒有,妳該放自己自由。」我看著窗戶中的自己。 「自由。」她呢喃的重複著。 「我該走了,妳也不要再回來。」說完,我感到長久以來被噎住的氣終於被吐乾淨,一股新鮮的空氣在體內重新循環。 我喚來看謢人員推國強回房間。他坐回輪椅上時整個人散發出一種無處宣洩的孤獨和怨恨。當他從我們身邊離去,眼神有那麼一瞬間似乎變得柔和而脆弱,他難得主動的抬頭望向我們,即便眼神的焦點感覺是在看我們背後很遠的地方。 「我覺得他看到我了。」我說。 何月美點頭。「他看到我們了。」 此刻的空間突然安靜了下來,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走廊上只傳來輪椅的嘎吱聲響。我們眼神駐足離去的背影片刻後才挪開,將視線望向窗外的風景。外頭的世界不再朦朧,在一場暴雨襲擊過後開始放晴,世界變得煥然一新。躲在厚重雲層後的太陽此刻正悄悄露頭,微弱的橘黃光穿透落地窗輕撫過我的臉頰。 「我已經好久沒有認真地看這個世界了。」何月美說。 我轉頭看向她,赫然發現站在窗邊的不再是一位年邁、歷經風霜的女人。而是一位年輕的女子,一頭及肩長髮畫著淺淺的淡妝,眼中晶瑩剔透的淚水炫耀在陽光底下。 「妳真美。」我有感而發的說。 「妳也是。」她說。 我們佇立在窗邊許久,久到不知道時間流逝,就只是靜靜站在彼此身邊。我們在那邊等待太陽西斜,等到療養院即將關上大門的那刻,互相點頭離別。在她離開前我才又開口低聲呼喚她的名字,她停下腳步望著我。 「我叫吳芳雅。」我說。 「我知道,這是一個好名字。」她的眼睛瞇著一條線,嘴角勾勒出一條淡淡的笑。說完便上了一輛轎車,駕駛位上的是一位女人,我猜想是她的媳婦,她們的車在石頭路上搖搖晃晃的從小徑離去。 她離開後我又默念了自己的名字。自那熟悉又陌生的文字開始縈繞在耳邊,地上的泥淖便不再令人深陷,身體也不如剛來時疲倦。我朝停車處走去,原本車窗遍布的水滴如今只殘存絲絲水痕。我凝視映照在窗戶上的面容,那是位時過境遷卻仍容光煥發的女人。我進入車內發動引擎,將油門催到底,以不曾體驗過的速度感往遠處加速奔馳,感受強勁的風從我身邊呼嘯而過,瘋狂到讓我感受到自己仍在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