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華岡文學獎 小說組 佳作
灰海之中 文學四 盧羽柔 眼前的海望不見盡頭,海水本該湛藍,此刻卻混濁不清,反射著天空灰濛,其中似乎攪雜許多物質,與海水本身鹽分過多的黏膩不同,黏稠到邁不開步伐,彷彿浸過腰際的不是液體,而是什麼緊抓住腳踝。 不斷拉扯,下沉。 星期四下午兩點鐘,午後陽光還稍嫌刺眼,會議室拉上白色百葉簾遮擋,馬克杯盛裝黑咖啡擺放於兩人肘邊,俏麗短髮及肩,灰色連身毛衣的嬌小女性,和頭髮胡亂翹起,白襯衫滿是胡亂摺痕的男性,隔著桌子相對。 今天是月刊Aquamarine發售前兩周,奧野按例到編輯部和責編津間討論下一話分鏡,奧野手中的馬克杯已經半空,他的視線從窗邊陽光到門邊盆景,再到玻璃外編輯部的忙碌,最後回至認真閱讀的津間臉上。 「整體流程沒什麼問題,不過四、五頁這裡,分鏡可能得請老師重新構思,我覺得力道不太足夠。」看完手中原稿,津間吐出一口氣,將紙張攤於桌面,一一指出問題點,與可愛外表相反,津間說話明白而直接,「還有,二十三頁到四十頁的對話,可能需要柔和一些,上期發售後社群軟體有許多對鈴木反感、用詞過激的抱怨,要是台詞繼續如此尖銳,恐怕會很難處理接下來的轉折。」 「除此之外沒有問題,奧野老師的漫畫總是充滿情感呢。」津間對奧野微笑,拿起咖啡。 「我知道了,更改過後再發給您。」奧野對此決定沒有反彈,確定需要修改的地方,他站起身打算離開。 「啊,不好意思,奧野老師,這次請您來編輯部,還有一件事想談。」津間喊住奧野,奧野只得重新落座,看著津間從資料夾內抽出一份文件,將文件置於桌面雙手推給奧野,「我想請您看看這個案子。」 「花束獻與未來」,看見封面字樣,奧野馬上認出那是最近當紅的連續劇,評價大概是「故事細膩悲傷」、「情感炸彈」等。 是奧野最害怕的作品類型。 「這是漫畫改編企劃,我認為這部作品的氛圍非常適合老師,所以和澤田總編輯提議了老師,製作方也願意配合老師的檔期,機會非常難得!」津間滿腔熱情,主動替奧野翻開文件。 「我拒絕很多次了吧?我對改編相關的工作沒興趣。」奧野有點莫名反胃,他按住紙張邊緣,想把文件推回去。 「啊,不好意思,您確實說過。但您真的不打算看完再做決——」 「我說的不夠清楚嗎!」奧野拳頭猛地落在桌面,木桌發出巨響,馬克杯因碰撞傾倒,文件濺染上深棕。 津間僵硬著身體,眼瞳因驚嚇瞪大,直到門被聲音引來的其他編輯敲響,奧野才像是回過神來。 「……抱歉,我知道妳不是那個意思,但是,別再跟我提這種事了。」 奧野挫敗的抓亂頭髮,頭也不回地逃離會議室。 憑什麼對他的作品指手畫腳。 為什麼必須把他的創作交給這些人。 奧野用手掌敲擊額側,試圖撞散吵雜聲響。 為了錢就必須改,堅持己見沒有好下場。 人類沒有錢活不下去,失去錢什麼也得不到。生命、安全、歸屬與愛、自尊、自我實現與超越,生命遠超在創作以前,沒有錢就連活下去也做不到。 把創作得到的錢全都撕碎,當作垃圾拋進大海,用無邊海浪去洗刷被錢財所碰觸過的噁心,他畫這些才不是為了錢。 思緒被撕裂成兩半,混亂痛苦地快要連肉體也扯開。 沒有一個人可以在半點錢都沒有的情況下活著。養活自己都做不到,還說什麼想要創作這種話。 奧野猛地停下步伐,抓住樓梯間的扶手支撐身體,從喉間滾出嘔聲,什麼都吐不出來,手腳有些發軟,但不至於無法行動。 「咦?老師,您是『御陵威』老師對吧?」筆名被陌生女聲喚起,奧野再度停頓,望向聲音來源,站在樓梯下,穿著精緻好看的長捲髮女性又驚又喜,幾步上前,「不好意思,老師您好,我叫堀口,是您的粉絲。」 「堀口?啊……是『三疊半人魚』吧?」因為同樣是月刊Aquamarine刊登作品,還是兩年前新人獎佳作作品,奧野多少有印象。不過也就是有印象的程度,那之後奧野不怎麼關注新人獎了。 奧野已經習慣在編輯部被人喊住,同為漫畫家的粉絲並非第一次見,奧野打算簡短對談後離開。 津間追來,似乎是發現兩人交談,在一段距離外停下。 「是,老師居然知道我,好開心!」與奧野的冷漠相反,堀口滿臉興奮,「我從『天鵝巴洛斯』就開始看了,老師的作品影響我很多,畫出三疊半人魚也是想要創造出像老師那樣能拯救人的作品。」 「天鵝巴洛斯……多久了,五年?居然還有人記得。那時候表現手法很凌亂,想傳達的意思都沒有說好,我都不敢回頭看。」沒想到會聽到正式出道前的作品,奧野來了些興趣。 原來有人因為自己產生這麼大的變化嗎?這模樣令奧野想起以前,剛開始進入漫畫業時,他也是如此,對所有事物滿懷期待。 他也有一位憧憬的畫家,得到對方一句稱讚,就一直記得現在。 如果他像那位畫家一樣稱讚堀口,堀口是不是能和自己當時一樣,獲得動力呢。奧野張開嘴,想從自己對堀口作品的稀薄記憶中擠出回應。 「您對自己的作品是這種評論嗎?」堀口話題一轉,奧野沒來得及吐出的話哽於喉間,嗆得他連咳幾聲蓋過,或許是錯覺,堀口語氣好像冷漠許多,「您對自己目前的作品又是怎麼想呢?」 問題太過唐突,奧野沒想過如何評論自己的作品,反胃感再次翻湧,奧野手掌緊握,壓抑顫抖,「不是特別好吧,只是運氣好,我的作品很糟糕。」 「如果您認為自己做得不好,就不要做了啊!」 最後兩字剛出,堀口聲音驟然壓低,掐斷奧野的話。 堀口瞪著奧野,剛才那副親切與欣羨模樣仿若假象,只有恨意強烈地鋪展眼前。堀口態度轉變太過猛烈,瞬間攪亂奧野的思緒,他說不出反駁,沒辦法離開,堀口背後有扇窗,陽光刺眼,奧野看不清她的臉。 老師的作品很棒,無數次被老師的作品給拯救。這些稱讚全部都不是對他,那不是他的作品,是撕裂拼湊出的奇美拉,居然還有人能對怪物拍手稱讚。 是啊,為什麼那些人還能露出笑容。看他重新縫合碎片,難道很有趣嗎? 衝擊伴隨浪潮聲,他在海浪中逆行,沒過腰際的海水隨時都會將他拍滅,呼吸急促,腳底踩踏的軟沙不真切到似乎下一秒就會塌陷,將整個人捲入。 已經夠了。已經不想前進了。停下來肯定會被海浪吞噬,他卻失去抵抗的力氣。 「堀口小姐?」津間站入奧野和堀口之間,光亮稍微被津間掩去,奧野深吸一口氣,重新看向堀口,她的表情和先前一樣滿是敵意。 「啊啊,果然天才就是不一樣,即便是您口中的『糟糕』作品,卻還是不斷得獎呢。」堀口完全無視矮小的津間,傲然抬著頭面對奧野,「還是您覺得我們都是白痴?對作品所產生的那些情緒,全是被你騙了?」 「堀口小姐,請您冷靜。」津間想拉堀口。 「妳要我怎麼冷靜!」堀口用力甩開津間的手,聲音在樓梯間碰撞,奧野感覺耳膜似乎隱約刺痛了一下。 編輯部內因為聲響注意到樓梯間,奧野聽見身後聲音雜亂,堀口毫不介意他人,抓過奧野的領子向下拽,要不是津間及時拉住,奧野說不定會和堀口一起摔下階梯。 「每個人都喜歡你的作品,你憑什麼說討厭?」堀口憤怒地發洩,聲音進入耳中,奧野卻沒辦法聽清每個字,如同置身深海水泡中,呼吸不過來,口腔瀰漫詭異的鹽味,堀口嘴巴一張一闔,像隻魚咕嚕咕嚕地噴出氣泡。他不知道這個情況持續多久,或許只有幾秒,直到津間和其他編輯從奧野身上拔開堀口,水泡才破裂。 被其他編輯拉扯著離開,堀口仍然歇斯底里地衝奧野吼,那份不甘與尖銳深深貫穿身軀。 「我的努力算什麼啊!」 「奧野老師,非常抱歉,她最近有點失控。」直到堀口離開,津間頻頻朝奧野鞠躬。 「無所謂。」對他人的狀況沒興趣,奧野隨意拉整衣服,往樓下走。 「奧野老師……您還好嗎?」津間叫住奧野。這是今天第二次。 黑色眼瞳移向津間,其中映出她的身影,津間則是因為面對陽光,微微瞇細眼。奧野總感覺今天津間不太像個編輯,似乎顧慮著什麼,可能是先前在會議室發生的事吧,奧野不想探究,轉過頭,「沒事。我先走了。」 光線不肯透出厚重雲層,眼前所見灰暗不堪,除了海洋什麼也沒有,重複的景色麻痺神經,讓人辨識不出眼前事物。 沒有東西可以讓自己伸手抓住。 浪濤混合風聲變得強烈,視線因無法抹乾臉龐而朦朧,海浪整片擊在身上後碎裂,那股力道彷彿控訴阻礙海的人是他。 衣服和頭髮緊貼身軀,被風颳到發冷,寒意順著背脊延展至身軀每個角落,感覺不出是站不住腳才顫抖,還是身體機能在做最後警示。 他麻木提起腳,又一次踏步。 不想畫。 理智無比清楚,今天不把剩下幾頁線稿描完,就無法準時交給助手上網點,這樣拖延下去,肯定趕不上截稿日。奧野可以想像,手指卻無比沉重,一條線都畫不出來。 說到底,他在畫什麼啊。 作品已經連載三年,進入業界這五年間,他一次休刊都沒有,奧野一直對此驕傲。 提案是自己提的,劇情發展和當初構想沒有相差太多,自己是在畫出喜歡的故事沒錯。 可是看著手下的圖,奧野莫名有種陌生感,有哪裡奇怪,奧野指不出確切位置。 故事已經快到結尾,奧野卻覺得一切正要開始才對。 不畫不行,奧野強迫自己移動手,描繪早就打好的草稿。 黑色痕跡分割畫布,逐漸填滿空白,模糊邊際,溢出畫面。黑泥拖住奧野的右手,順著身軀攀上口鼻,奧野嗆咳著,用力抓開喘息空間,黑泥卻不停從繪圖螢幕中湧出,直到奧野無法挖開,無法呼吸的痛使他跌上桌面,砸出凌亂聲響,筆滾下桌緣,摔出一聲痛呼。 黑泥瞬間消失,心跳沒能平息,奧野滿臉冷汗,只有螢幕留存顫抖醜陋的線條,他這才發現剛剛那是幻覺。 奧野沒耐住衝出喉間的酸意,椅子被推倒,奧野衝往洗手間伏於潔白邊,一陣陣地嘔吐。 他辦不到。 就連自己最擅長的事情,他也做不好了。 奧野面對螢幕的蒼白光芒,直到黑暗壟罩房間,陽光重新升起,也沒能握住筆。每天經歷同樣的事態,筆桿似乎因為長久緊握而產生黏膩,奧野開始害怕亮光,不敢啟動電腦,拉上厚重窗簾,手機來電時奧野甚至嚇得把手機摔出裂痕。 好吵,不要管我,我已經什麼都畫不出來,沒辦法回應任何期待。拉起棉被阻絕聲音,奧野連伸手關掉手機都做不到,任由未接來電逐漸增生。 津間或其他人好像有來到自己屋前,奧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應付過去,還是根本沒有回聲,那段記憶非常模糊。 他已經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流淚,嘴裡滿是鹹味和倒流堵塞喉嚨的液體,不論發出多大的聲音都被蓋過。 連自己都救不出來的東西,算什麼啊。 為了反抗將手插進海面,抓起海水回潑,逆風導致由他帶起的水刃刺回,更加狼狽。 他簡直是怪物,和他的作品一樣,只是強硬拼湊起的玩偶,線頭綻出,棉花從中洩漏,縫線破爛的扯著每塊布,勉強維持外觀。 拿創作來賣錢的自己,好可怕。 拼命迎合大眾的自己,好噁心。 做最喜歡的事卻無法開心的自己,好詭異。 他立於海中,無法前進也不敢後退。 他也去死好了。 奧野記不起自己何時來到廚房,手握菜刀,他應該是想煮飯吧,高麗菜切半置於砧版上,血珠冒出指尖滴落,血腥味湧上鼻腔。 是啊,如果無法忍受的話,去死就好,這樣所有煩惱都能解決。 一這麼想,奧野就沒辦法壓抑這個念頭,回過神來,他已經坐上前往海邊的電車。 電車行駛軌道發出細小聲響,往窗外看去,天氣很好,與昏暗房間相反,能看見整片藍空與海岸,陽光於波面折射的璀璨。 好耀眼。目光所及皆是光亮,樹木被曬得發白,空氣勻散燥熱扭曲,奧野坐在電車沒被照耀的那邊,視線跟著整齊隨著列車晃動的拉環,等候電車到站。 離開有冷氣的電車,奧野往海邊的方向前進,出門時什麼都沒管,穿件外套就往外走,此刻簡直是酷刑,踩著拖鞋感受柏油路足以將鞋底燒灼的熱度,通往未開發海岸的道路上只有自己一人,毫無遮蔽物的陽光曝曬下,奧野滿身大汗。 柏油路逐漸轉為泥沙小徑,奧野撥開長過腰的雜草,脫掉吸滿汗水的外套,和拖鞋一併甩上沙灘。 只要整個人沒過海水,擁入湛藍到有些傷人的浪花,就能徹底放過混亂噁心的自我。 他失去創作,就什麼都沒有了。所以不要丟下我,我願意把所有東西都嘔出來,只要有誰,誰來拉住我—-- 「若泉,你的作品根本沒人看,你再不願意修改的話,遲早會餓死的。」 僵硬的聲音沒被掩過,奧野驟然停下動作,任由浪潮將自己往後帶。 他想起來了。 他曾經這樣說過啊。 日光燈是沒有對外窗的房間中唯一光源,三坪空間沾染各式色彩,牆邊、櫃子、目光所及能堆放之處,全被填滿顏色的畫布佔滿,唯一空出的只有供兩人坐的板凳,穿著圍裙的青年坐在其中一個板凳上,他身上雜亂色彩與周邊合融,空氣瀰漫松節油的氣味,角落的風扇似乎工作太久,扇葉與轉軸發出乾澀摩擦聲,與老舊空調機合奏出難以忽視的噪音。 「你今天特地來,只是為了跟我說這句話嗎?」若泉頭也沒抬,筆刷逐漸勾勒出白鹿。 白鹿似乎散發微光,立於漆黑森林中,交錯樹幹隱約透出牠的模樣,藍寶石般的圓潤雙眼在畫面中心,遙望畫布外的觀賞者。光是注視這張畫,奧野就能感到那股平靜神聖感,白鹿彷彿下秒就會走出畫布。若泉畫得比所有畫家都還要好,奧野對此深信不疑。 事實上,也真的有人賞識若泉,當時奧野還以為若泉終於要出名,所有人都能看見他的才能。 「什麼叫這句話而已?最近不是有合作機會嗎?和三川先生的繪本計畫,你為什麼要拒絕?」奧野盯著若泉,希望能從若泉身上看出半點可惜,若泉仍舊專注於畫布,就算奧野快將若泉瞪出洞來,若泉也沒有給出奧野期望的反應。 「我只畫自己想畫的,我也不看繪本,不覺得自己有能力畫出適合繪本的畫作,我不想浪費三川先生或是其他人的時間。」若泉沾起調色盤上的海藍顏料。 「你在說什麼啊,你看看你的環境還有生活,明明只要接下三川先生的案子,絕對可以輕鬆許多!沒等名氣打起,你只畫自己想畫的,就算一點也好,不去做怎麼知道結果?」奧野幾乎快用吼聲在對若泉說話,他是真的不懂若泉堅持什麼,才能再好,沒有人看見就什麼都不是。他不想見到若泉那個模樣。 說什麼自己沒有能力,若泉完全有實力去做,他可以輕易達到自己無法觸及的高度,他只是不願意,這番話在奧野看來簡直就是對他人的鄙視,奧野有些惱怒。 畫筆落入洗筆筒,濺起小水花,若泉表情平靜。 「如果要我拿畫來賺錢的話,我寧可去死。」 若泉的話讓奧野徹底安靜。若泉站起身,來到奧野身邊拿取草綠色顏料,態度自然的讓奧野一瞬間以為那句話是自己聽錯。 「你最近得到漫畫新人首獎吧?很好啊,奧野一定可以成為很出名的漫畫家。」油畫刀在調色板上抹繪出溫潤色彩,若泉專心注視著顏色變化,奧野發現若泉所說全是出自真心,這反而讓奧野害怕起來,「奧野的畫線條柔和,述說的故事也很細膩。創作能夠反應作者的內心,奧野就是這麼溫柔,才會跟我說這些的吧。」 「謝謝你,可是沒關係喔。創作是我的東西,我不想讓自己後悔。」 若泉終於抬頭,對奧野露出今天第一個笑容。 為什麼即便自己吐出如何尖銳指責,若泉還是能溫柔回應?他搞不懂。不管是被稱讚而感到欣喜的內心也好,還是看見若泉笑容泛起些微酸楚的胸口也罷,他全都搞不懂。 「你就這樣下去吧,我不要管你了。」 奧野丟下這句話,從若泉身邊逃跑了。奧野直到現在都還會想,要是當時自己陪著若泉身邊,是不是他所尊敬的人,就不會死。 若泉自殺了。 奧野當時因為害怕若泉口中的死,才從若泉身邊逃走。 奧野也是因為想和若泉溺於同片海洋,才來到這裡。 若泉那時所見,就是如此景象嗎? 好痛苦。 奧野瞇起眼,眼眶因酸澀溢出淚水,和海水混雜,於臉頰留下清楚痕跡。 真正身處於此,奧野才清楚感到折磨,這樣的地方難以呼吸,若泉艱苦向前走時,他沒有成為可以讓若泉伸手求救的人。 不想死。 腳步無法向前,奧野發現自己全身都在顫抖,抗拒被海浪吞噬。 他不想死。很可悲、很愚昧的,他並沒有赴死的覺悟。 他曾經,比誰都還要喜歡若泉的創作。可以說若泉是他的神,他以若泉作為目標,但看見若泉生活被創作拖累,越發糟糕後,他發現若泉也不是神。 沒辦法讓畫作曝光,空有創作,他覺得那樣的若泉很可悲。 所以他絕對不走若泉的後路,他要做若泉無法做到的事,讓創作傳遞出去,變得比誰都要出名,賺錢讓自己不愁吃穿,可以盡情創作。 卻沒想到這樣的決定反過來讓自己痛苦,他其實和若泉一樣,熱愛創作到病態,憎恨把創作變賣成錢財的自己,直到此刻,他才懂若泉不願將創作與錢財掛鉤的執著。 他曾經拋下若泉不顧,現在卻又希望有誰來拉住自己,還真是矛盾。 到最後,他還是被若泉給拉住了。被曾經說他很溫柔的若泉,被他無比敬仰的畫家,用力地從泥潭中拉起。 全身衣物都浸泡海水,沉甸甸地掛在身上,沙灘被奧野拖行出一道足跡,鈴聲突兀劃破浪潮聲響起,奧野馬上就認出那是自己的手機鈴聲,這些天來他沒管過手機,奧野很意外手機還有電,撿起沙灘上被拋棄的外套,從口袋找出手機,不用看來電顯示也知道是誰。 「奧野老師,您在哪裡?好幾天都聯絡不到您,啊,抱歉,我並不是想要逼您,但是交稿日沒在信箱見到原稿,去奧野老師家按門鈴也沒回應,所以我……」幾乎是手指按下接聽的瞬間,津間的聲音從喇叭噴出,奧野可能是第一次聽見津間說話語速這麼快。 聽見津間聲音,瞬間,奧野有種回到現實的感覺,望向海面,陽光從空中傾瀉,浪花捲起閃爍,為什麼直到剛才,他都還覺得這片海恐怖呢? 要處理的事情湧上腦海,自己失落這段期間肯定造成許多困擾,那些都必須和津間討論,但是在那之前。 「津間。」奧野叫住她無止盡的話句。 「是、是的?」津間有些煞不住聲音,語氣顫抖參雜緊張。 「謝謝妳成為我的編輯。」 電話那頭的聲音霎那消失,只有螢幕上數字逐漸增加顯示通話仍在繼續,奧野總覺得聽見斷斷續續的哽咽聲,但也有可能是浪花擊於岸邊破碎的聲響。 「一句話都沒提就擅自拖稿,對不起。」 「不、沒關係,我、我知道。」 「影視改編的案子,改天我去編輯部,再重新聊聊吧。」 「好的……好的,我會等候老師過來。」 津間終於壓抑不住,她大概很害怕吧,畢竟自己從前段時間情緒就明顯不對,接著半個月聯絡不上,津間一定,拼命忍耐到找到自己為止,才繃不住情緒宣洩。 奧野背過海,穿上滿是細沙的拖鞋,踏上回程路,海風繾綣勾起他的頭髮,將細碎交談留在此處。 若泉,我果然,永遠無法成為和你一樣厲害的藝術家。 你將全部奉獻給藝術,不願沾染半分汙穢。 我跟你完全不一樣。再怎麼模仿也成為不了你,什麼創作都無法取代你。 就算我是怪物也無所謂,我會接受那份痛苦,在其中掙扎、抗衡著,將情緒轉化為動力,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創作出拯救誰的作品。 這雙手再也無法畫出任何一條線為止,我都不會放棄創作。 如果那時,我能對你說出這句話就好了。 謝謝你,能和你成為朋友,是我這一生最幸福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