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華岡文學獎 小說組 第三名
逆子 文藝四 張晨希 他自殺了,阿姨叫我不要看新聞,說那個不是她兒子。 監視器畫面和姓名公開後,阿姨的手機響個不停,有時候是簡訊的提示音,有時候是來電鈴聲,她沒好氣的關機,而我們此時還坐在加護病房外頭,醫生判定腦死,問阿伯和阿姨還要不要搶救,阿姨沒說話、阿伯倒是點頭如搗蒜,阿伯說:「拜託再試看看。」 警察和阿姨講話的時候,阿姨的神情很鎮定。警察將他的親人都問過一遍話,也包括坐在椅子上和他毫無血緣關係的我。 「這阿宏平常很乖,成績也很好的,是讀那個、台大的──警察大人、他不會──」阿伯跪在警察的腳前,連連磕頭,額頭撞擊地板的聲響淹沒我的心跳。 阿伯因為工作不常在家,只要回家就會帶上我們去外頭走走,上次阿伯載我和他一起出去玩,阿伯說阿姨覺得小吃店不能都沒人顧,叫我們三個臭男生自己出門,我在後座感覺頭有點暈,前往陽明山擎天崗的路有些蜿蜒,阿伯說可以開點窗才不會暈車,他還在前座笑我沒有用。 「你還笑人家阿宏,也不看看你自己──」 「阿宏要畢業了嗎?」 「要畢業了,再幾個月而已。」 「你看你,阿宏都已經大學要畢業了,你呢?」 「算我拜託你,不要總跟你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出去……」 「爸!我知道,你看我這不好好的嗎?」當時的他還是笑著說這句話的。 他回頭望向我,又是他陽光開朗的笑容,「你沒事吧?應該不會突然問我車上有沒有嘔吐袋?」 「阿宏,你知道這小子多誇張嗎?現在我都很害怕接到早上八點打來的電話……」 「為什麼啊?」 「你忘記你上次騎車給人家撞到,是早上八點警察打來的嗎?」 「還有你自己去摔車,醫院打電話過來,也是早上八點多!你都不知道我多擔心你!」 「欸!有沒有聽到,阿伯很擔心你,拜託你注意一下!」我從後座伸手往他的後腦勺揮了一掌。 「你在哭什麼?你有什麼好哭的?你兒子殺人耶!」阿姨繞過大魚缸,逕直走向臥室,甩上門板的聲響大到在小小的廊道間泛起回音。 透過魚缸,我看見阿伯跪在觀世音菩薩面前不斷碎念,「我知道是我兒子做錯事,但妳可不可以大發慈悲帶阿明去妳那裡?」 「是我這個做爸爸的沒有教育好,不要讓他受磨難……」 「我會心疼……」 阿伯臉上的皺紋都擠滿了淚水,眼睛也腫得看不見他的眼珠子。我走去臥房,想勸阿姨消消氣,臥房的門沒掩上,或許是甩上門的力度過大使門彈開了,坐在床上的阿姨身子正微微顫抖,時不時傳來細微的、吸鼻子的聲音,她的腿上放著一本厚重的相本,我不好意思敲門打擾阿姨,就這麼安靜地站在廊道裡頭,阿姨的無奈和阿伯的愧疚在這狹長的空間形成壅塞的窒息。 「你明明就很膽小的一個小孩啊,你記不記得你小的時候連摔破一個玻璃菸灰缸,媽媽還沒罵你,你就先開始哭了,這樣的你怎麼會跑去殺人?」 房內阿姨撫摸著照片,關於菸灰缸的故事我也身在其中。 阿姨的小吃店附近剛好有新的建案,因此很多工頭阿伯都很喜歡到店裡吃飯,家裡沒有大人照顧的我也喜歡到這裡找辰明玩,我們很早就認識,幾乎從小到大、形同手足般長大,他和我同個年紀,當時他妹妹還沒出生,我們不過四、五歲的時候。 菸灰缸都會放在最靠近柏油路的那個桌上,因為阿伯們在中午的休息時間喜歡聚在小吃店裡,點一碗大的滷肉乾麵加半熟荷包蛋,這樣簡單的一頓就很夠他們吃。那天我和辰明在玩鬼抓人的遊戲,不小心在奔跑的過程中絆到腳,我的膝蓋因為跌在柏油路上而磨破了皮,還因為想抓住某個東西卻沒成功而將擺在一旁的菸灰缸揮到地上,玻璃碎裂的聲響把阿姨喚了出來,見到阿姨、辰明就開始大哭。 「唉唷!阿宏你有沒有怎麼樣?」阿姨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抹了兩下,也沒理會一旁嚎啕大哭的親生兒子,倒是先把我從地上扶起來。 「阿姨我沒事,可是……」 「阿明哦!你不要哭了啦,媽媽沒有罵你啊!你看阿宏受傷了也沒有哭,怎麼是你在哭?」 「可是……可是……嗚、嗚啊!」辰明沒說出半個完整的句子,直挺挺地站著繼續哭。 「哦!菸灰缸破掉去嚇到你了?無代誌啦!」 「阿宏你也來,阿姨帶你去擦藥。」 「你有沒有怎麼樣?你真的很扯,為什麼連上機車都可以刮到腳?」 辰明從車廂拿出萬用藥膏,蹲在我的腳邊替我擦藥。 「真的還好會騎車的是我,如果是你的話,我可能已經要參加你的葬禮了。」 考大學的那天是辰明載我來的,那時候他妹妹已經是個國中不良少女了,去考場的路上他不斷抱怨妹妹每天早上去學校好像不是去上課一樣,總是會很晚才回家。 「欸幹,我以前跟你出去玩的時候也沒那麼誇張,現在的小孩有這麼瘋嗎?」 「叛逆期吧。」 「她有什麼好叛逆的啊,我手機到現在還是這種能打能接的舊手機,她居然跟我媽要求買蘋果,那一支好幾萬耶!」 「現在不是都很容易受環境影響嗎?」 「……她還在學校搞一堆有的沒的,我現在很怕她跑去吸毒抽菸,她才十四歲耶。」 我很少遇見辰明的妹妹,正如他所說的,他妹妹總是在早上七、八點的上課時間出門,身為高中生的我們下午最晚也是五點就放學了,要是打個籃球,最晚也不過六、七點,但那時候到阿姨家吃飯,也根本看不見她。比起辰明總是在我身邊嘮叨妹妹的事情,阿姨和阿伯好像更少提起關於女兒的事情,他們更喜歡和我待在一起的辰明。 「怎麼樣?都會吧?很簡單吧?」 散場的考生人群魚貫而出,辰明早就在外頭等著我,他雙手撐著頭、手肘靠在機車儀表板上,像朵小花般看著一臉被考卷折磨殆盡的我。 「你要回你家,還是回我家?」 「回你家吧,現在我家也沒有人。」 那是我難得會在假日下午的時分看見辰明的妹妹在家,但與其說是在家,不如說是恰好撞見她要出門。她穿半截黑色背心、深藍色的牛仔短褲,露出大片的腰、再搭上大網格網襪,就差腳上沒有踩著黑色高跟鞋,而是一雙名牌的白色球鞋。 「妳穿這樣又要去哪裡?」 「關你什麼事?你是我爸嗎?管這麼多。」 「哎!我就算不是妳爸,我也是妳哥哥耶,妳不知道長兄如父嗎?妳可不可以不要再給家裡添麻煩?」 妹妹沒說話,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撇了我一眼就離開,辰明也沒有繼續追著她,只是搖頭嘆氣。 在陽明山上玩鬧一天的我們在北投入住溫泉飯店,當時櫃檯小姐還以為我們是爸爸帶著兄弟倆出來玩。阿伯的打呼聲震耳欲聾,辰明躺在床沿、隔著小小的床頭櫃正好面對著我。 「二十一年了,我們認識好久了。」 「嗯,認識很久了。」 「要是我出生在你家就好,雖然爸爸媽媽大部分的時間都不在家,但至少衣食無缺、還有你可以做個伴。」 「還記得我爸第一次看到我去刺青回來,他一直嘆氣。」 「阿伯不知道你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樣吧,阿伯很少在家。」 「對啊、他也這麼說,他說是不是因為他很少回家,沒有把我和妹妹教好,才讓整個家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不是阿伯的錯吧,也不是你的錯,但我只是個外人,我不知道……」 「家裡欠了很多錢。」 「啥?」 「我們家啊、欠了很多錢,妹妹去跟人家玩簽賭,賠了一堆錢,很多人找上家裡,現在家裡只能靠爸爸和我賺錢,生意也做不下去了。」 「什麼時候的事?」 「前幾個禮拜吧,還記得我們高三那時候她也因為欠錢惹了一堆麻煩,也是我和爸爸想辦法解決的。」 「那時候你不是叫我別再找你了嗎?」 「是啊,那陣子天天有人在我們家外頭,我不想要牽連你。」 「那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之後你就上台北念書了。」 「嗯。」 「然後我才知道,在外面混的話賺錢很快──真的非常快,可是再怎麼快也比不上我妹敗家的速度,我有時候就在想,為什麼我要為這個家負責呢?」 「阿宏,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跟你一起去上大學。」 「洪姓嫌犯行刑式開槍殺人,整個行兇過程看上去像是早有預謀,但警方目前已排除團夥作案,並表示應為同行之間的利益糾紛,才痛下殺手。」 「從監視器畫面中可以得知,犯嫌在路邊接受警方盤查時依然表現冷靜,佯裝從背包裡拿出證件配合調查,實則掏出武器進行攻擊,一邊逃往旁邊的巷弄後發現是死路,決定自戕。」 「別看,吃飯。」阿姨關掉電視,碗筷的敲擊聲在沒開燈的飯廳裡格外響亮。 小吃店已經沒有辦法開門做生意了,外頭不斷傳來敲門聲,還有記者們守株待兔,如果我想要回自己家去,勢必會吸引大量目光,所以我也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回家,就一直住在辰明家。 辰明的妹妹也一樣沒有出門,但我只在吃飯時間會看見她的人,其他時候她會把自己關在二樓房間裡,隔音很差的木門會傳來她在裡頭洋洋得意的炫耀著新聞上播的那個槍擊案兇手是她哥,但是當其他網友問起她辰明為什麼要殺人的時候,她卻回答我哥是個爛人。 「我哥高中就在學校外面打架,打到被學校退學,這種人最後變成這樣我也覺得很正常。」 「蛤──這樣妳爸媽不就都很辛苦?」 「對啊!我媽一個人開小吃店,我沒事都在家裡幫忙,我在家的時候從來沒看過我哥,每次回來都是大半夜,你們說扯不扯──」 考完學測後的日子非常輕鬆,每天去到學校就是想著要玩什麼樣的桌上遊戲,或是趴在桌上補起昨天沒睡夠的覺,而他妹妹所說的高中打架,也僅僅是那麼一次。沒有壓力的我們總是提早放學,走在熟悉的回家路上,辰明卻突然丟下書包往角落巷子裡的人群擠進去,我跟上他的腳步,看見有個矮小的女孩蹲在角落瑟瑟發抖、抱頭痛哭。當時的我想著,大不了我們報警、請警察來處理就好了,直到我們將他們打跑,我才知道為什麼辰明要奮不顧身去攪和這件看上去與我們沒什麼關係的事,因為那個看上去嬌弱的女孩是辰明的妹妹,就是那個躲在房裡數落辰明的「妹妹」。 「家裡已經很不容易了,她又很喜歡奢侈品,所以她會去和其他同學借錢。」 「阿伯和阿姨不知道嗎?」 「他們怎麼會不知道呢?但知道又如何?」 「你以後也不要再來我家了。」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也不要聯絡我、也不要找我,反正我們就這樣子了。」 辰明跟在她妹妹的腳步後走了,隔天到學校時班導說他請了很長的假,以後就不會再來學校了,我以為我只是那段時間見不到他,等到他處理好家事,我們會一起填志願、上大學,卻不曾想那會是最後一次見面。 有幾次,我沒有聽辰明的勸告,還是會在家裡一片漆黑的時候選擇放下書包、換上便服,走到辰明家的小吃店去,他們家的鐵捲門總是緊閉,上頭卻潑有紅漆。還有幾次是我撞見有人正拿著球棒在敲打他們家的門,一旁還有人叼著菸、站著三七步打電話,而鐵捲門另一邊的電話鈴聲響個不停。 「你說,如果我們一起去上大學會怎麼樣?」 「是不是我就不用天天搭捷運通勤了,我們可以租同一個雅房甚至是套房,你會騎車、你載我去上課,我一定會省下超多錢。」 「或是假如我們是親兄弟也可以,反正不要是這種爛結局都可以……」 手機裡最後一張照片是我們拿著海芋像是在擊劍,那是阿伯幫我們拍的照片,畫面裡辰明手臂的刺青看上去很有惡煞的氣勢,但臉上的笑容卻是我熟悉的那個男孩,是那個從小到大陪我一起玩,我們一起作怪、一起挨罵,曾經在不懂事的年紀一起欺負過學校的女同學被罰寫了好幾遍的課文,也在正值情竇初開的年紀喜歡上了同一個女孩子。 我們明明很像,卻在最後選擇了不一樣的路。 很久沒走進小吃店裡頭,有種熟悉和陌生並存的矛盾感,這幾年來擺設沒有更動過,只是本來會推到外頭去的推車都被厚重的帆布遮了起來。半夜的新聞台只會重播晚間時刻的頭條新聞,並透過旁人的眼光不斷剖析洪辰明這號人物。 事件過去第五天,人民不再關注這件消息,社會案件會隨時隨地發生在大街小巷內,新聞會一直汰舊換新,沒有人會記得他開槍殺了人,然後舉槍自盡,或者該說,這類的事件或許也會在某些地方、某個人身上繼續發生。 阿伯辭去工作、阿姨決定賣掉房子,小吃店不復存在,原本小吃店附近的那棟大樓幾乎蓋好了,玻璃帷幕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光地令我眼睛很痛,如果辰明也在,他一定也會和我有相同的反應。阿伯告訴我,因為辰明死了,所以從刑事角度而言不起訴,辰明名下沒有財產,所以也不需要賠錢。 「妹妹的債被還完了啦。」 「搬家之前,有人來家裡,說這是跟阿明談好的條件,總之未來不會再有人來打擾我們,叫我們重新生活之後也不用擔心。」 阿伯長嘆一口氣,他原本就有些斑白的頭髮如今全白了,蹣跚的步伐說明著這段時間以來帶給他的疲倦。他們的新家位在市場巷弄裡,白天很熱鬧、是婆婆媽媽聚集的菜市場,夜晚也是不惶多讓的觀光夜市,若是在這裡擺攤做生意或是開個小店面,我想對他們而言都是不錯的選擇。 「那妹妹現在還好嗎?」 「要重新再教啦,但都長到這個年紀了也很困難,就盡量讓她不要跟以前的朋友聯絡。」 「你也要回台北了吧,阿宏──不是要畢業了?」 「阿伯,我已經畢業了。」 「你已經畢業了……很好、很好……」 阿伯原本邀請我到新家看看,但我拒絕,於是我陪他等了最後一個紅綠燈目送他過街,他的背影越看越蒼老,一個踉蹌跌在了有些高低差的路面上,我本想上前扶起他,但車流已經開始走動,我站在對街、阿伯也看著我,他好像不打算起身了,任性地坐在路邊,眼淚從他的雙眼裡潰堤,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