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華岡文學獎 小說組 第一名
木偶小小姐 戲劇四 王一一 1.凝視著隧道 父親今晚不會回來,他去了遠處城市工作。 琴房內,娃娃正在和玻璃兔說話,他們站在一架直立式鋼琴上,兩人旁邊放著一台木製的四輪板車。 「等一下會超恐怖,我不要自己去,所以兔兔也跟我走吧!」 「不要……妳發神經啦?」 「不要動!我現在是綁匪!」 「我要留下。」 「哎呦我會怕啦……會怕……」 「妳怕跟我有何干,快放手!」 「聽不到~」小小姐抱住玻璃兔的頭,很不平衡的把他舉起來。 她本來已經走了,或許是想到路上危險,又或許是被玻璃兔在道別時講的話所刺激,她又折回來,打算強拉玻璃兔一起走。玻璃兔少見的愣住,接著瘋狂吼出一段話,但小小姐一句「你要保護我」就否定他的意見,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放到板車上,小小姐抓起前頭的繩索,把他拉離原本在鋼琴上的位置。 玻璃兔是一隻大小可以剛好放在掌心的兔子,全身圓潤光滑,姿勢是趴著的野兔,在被製作時他的手腳都黏在身旁,只有頭可以扭動,他底部平坦,除了作為裝飾也能拿來當紙鎮。 小小姐則是做工精細的木製娃娃,身材勻稱,身高 20 公分,有著褐髮褐眼,面容如前拉斐爾派畫作中的精靈般唯美細膩。但她現在穿著露出肚皮的拉丁式衣裳,豔藍色的胸衣綴著金色亮片,蓬鬆的青色褲管在腰處收緊,看起來就像個異域舞孃。小小姐已經把頭紗扯下來了,也把褲子周圍飄逸的透明裙擺割下,但她仍嫌不夠俐落,儘管這身裝束已是她衣櫃裡最簡便的服裝。 來到鋼琴另一頭,她打開牆上的電箱,把總開關關掉,琴房乃至整個家頓時陷入一片漆黑,小小姐又按開原本就躺在四輪板上的小型手電筒,她頑皮的用手電筒照下巴,詭異的角度對於下巴的緊繃感只能略略瞧見,但她很快移開了,又把光照向玻璃兔,後者不耐的瞇起眼,光透過他的身體散射,將琴房照出一個個透白圓點,她保持這種散射固定了手電筒,把車推進電箱下積滿粉塵的空間,拉開纏繞的電線後,裡面露出一個隱密的洞。 這個洞連到父親的房間,也是逃亡的第一站,他們必須從那裡進入父親的密室,根據玻璃兔的說法,密室盡頭連著二樓廚房,到那兒就有窗戶可以通到外面。 小小姐吸一大口氣,憋住,把板車用力塞進洞,之後輪子磕磕絆絆的碾過隧道,連帶讓玻璃兔也顛個不停,他又故意發出一段呻吟,被顛簸弄的斷斷續續,加上回音像極了鬼在叫。 「把我放回去!」玻璃兔威脅般沉聲說道。 「不要,你怎能丟下可愛的我?」 「啊啊啊啊啊!瘋婆子!瘋女人!喔咿啊!呀啊啊!」 小小姐冷笑,似乎對玻璃兔的痛苦感到暢快,她仍拖著板車喀啦喀啦的前進,思緒回到她本來要跟玻璃兔道別的時候…… 那時剛從電箱鑽回琴房, 小小姐身上的瑰紅洋裝已經破爛,她神情茫然、心痛。 「妳看清楚了?」永恆趴在那兒的玻璃兔問。 「父親他……我看到他的房裡有……」 「那妳不走?」 「我不能……身為女兒,我……」 「別像個傻子,前幾個娃娃也是栽在這種思想上。」 「……」 「他沒有心,我也沒有,妳是白費心機。」 小小姐做了一些動作,一下緊抱身子,一下緊抱頭,最後奔回房間。 玻璃兔有段時間沒看到她,然而再次見面時,她已穿上藍色拉丁服。 「玻璃兔……」 「再見~再見~我要在這裡看著老怪物,哈!他絕望的表情終於要來了。」 小小姐走出幾步,還是轉身。 「一定要這樣嗎?」她問。 「為什麼不?先讓他發覺妳不見了——他可能不會表現的很傷心,但我一定會好好的戳他痛處,接著他就會把我拍下鋼琴,然後,啪!他什麼都沒了。」 一時間,他們都狠瞪著對方,小小姐露出淒然的笑,轉身離開鋼琴,玻璃兔變得警戒起來—這不是她應該離開的路啊?果然,她準備好器具後又回來,強硬的帶著玻璃兔離開。 她想不出別的辦法。 隧道將抵達盡頭,冷風不斷灌進來,呼嘯的聲音好似一陣警語在提醒小小姐,當她看著隧道,隧道的黑暗也正凝視著她。 2.過了一山又一山 像小小姐這樣嬌小的娃娃,每進到一個空間就會感到不安,一切都太大了。 父親房間非常安靜,靜到使人發慌,此刻已是夜晚,月光從窗外照進來,遺憾的是窗簾本身很乾淨,卻被渲染成發霉般的墨綠,牆壁原是米色,但現在也隨光線染上朦朧的灰,地上散落許多工具,立在中央的深紫色大床已變成漆黑一塊。 這座別墅內有許多美麗的房間,父親是有美感的人,他可以在任何漂亮地方歇息,但真正的臥室內,色彩卻透出窒息感——綠、灰、紫,再加上上次看到「她」被平放在地板的木箱中,眼神空洞,小小姐就再也沒膽子回想起這裡。 這次她決定完全不往下看,房間的牆壁分上下兩層,下層比上層更凸出,擺放了時鐘跟幾本機械書、小型畫作,同時這凸出的切面也剛好形成了讓娃娃經過的通道。 為了壓下恐懼,小小姐故意弄出噪音般用力一扯,把車拽出隧道,惹得玻璃兔髒話連連,她抖掉灰塵的時候玻璃兔正想張口咬她。 這次的路很平滑,但缺點是寬度比板車窄,右邊的輪子幾乎懸在半空,小小姐扯下一段窗簾把玻璃兔綁在車上,自己再繞到後面改用推的前進。 「我討厭被綁,啊啊我要動!我要下來!」 「兔兔乖,不然就把你丟在這裡喔。」 「妳是故意的,妳不得好死,我警告妳快解開喔!喔呀呀咿呀……快回去!」 「回到昨天已無用~過去的我和今日不同~」小小姐開始唱著。 「媽的,妳是最壞的女人!全世界最討厭的就是妳……」 玻璃兔不斷甩頭,音色比剛才在隧道高八度,他一人就能造成一群人的喧鬧效果,一邊瞄著地上的木箱,一邊鬧得更大聲,這成功轉移小小姐所有注意力,小小姐甜笑著回應他,同時把身為路障的書本移開,直到抵達密室口。 沈默。 小小姐的視線轉向玻璃兔,後者也正看著她——伴隨不懷好意的笑。她放開板車,但門把太高讓她搆不到,沒有鑰匙也進不去。小小姐看著高聳的門扉——她的腦海正在翻動記憶,某個她絕對不願想起的記憶——有那麼一刻,全身的木材都在叫囂著要她離開,她想轉頭狂奔,回到自己的娃娃屋躲進被窩。 ……她僵硬的轉身。 「我等著妳後悔呢。」玻璃兔看戲的說。 小小姐脫下鞋子丟玻璃兔,又擰著他的兔耳扭來扭去,用腳踢、用手打,想傷害他卻動作生疏,最後,那具身體緊緊抱住長耳朵,在它旁邊耳語。 玻璃兔不說話了。 過了很久,小小姐沿著牆邊在密室幾公尺外找到一個裂縫,她曾來過一次,開口很小,玻璃兔依舊趴在門把正下方,小小姐深呼吸,接著一口氣鑽進去。 很痛,撕扯的痛感席捲而來,父親房間與密室之間的牆是混凝土做的,有許多截鋼筋兇惡的露出來,小小姐的衣服被扯爛,傷口越來越多,要忍住痛呼已是盡了全力。 她骨子裡是養尊處優的,幾乎沒受過傷、挨過打,此刻的劇痛讓恐懼上升,她一直想忘掉的事逐漸浮現…… 父親是個會傾聽的人,在夜晚,他常常拉小提琴,拉完後小小姐跟他會唸故事給彼此聽,神話與經典總是出現在其中,而結束後小小姐會進行「禱告」,講出今天做錯的事、遺憾的事、高興的事、期望發生的事……父親就像被告解的神父,在眼皮闔上前她會把願望告訴他,因為他無所不能,女兒的錯處他都能教導,女兒的願望他都能實現。 然而玻璃兔卻說,她遲早會被取代。 那天她聽了他的慫恿,跑到父親房間,穿過的也是這個裂縫,在裡面,她親眼見到父親另一張面孔,她驚慌失措的逃離,卻在回程途中發現牆與床之間放了一個長方形木箱,而裡面裝的恰恰是個真人大小的人偶。 那一刻,小小姐胸口的填塞物自行緊繃,她喘不過氣。 她從架子上俯視,看著那個人偶——她做工還很粗糙,一般人看到會大受驚嚇,五官該立體的部分全用細木材支撐,一雙沒有靈魂的眸子嚇人的吊著,沒有眼白,唇角下撇,像是她不想待在箱子裡,褐髮凌亂的散落在木箱周圍,但儘管還未完工,父親已為她穿上艷紅的蕾絲裙,樣式是十九世紀風格。 父親把她的布料弄破幾處,像是腰部、腿部或上臂,以便整修這個人偶,或許他是擔心沒有穿衣服她會有羞恥感。 小小姐望著她被撕開布料的胸口,父親還沒放入「心的填料」,當然也還沒「灑粉」,但她身下已經壓著好幾套貴重禮服,想來父親已準備了一段時日。 這讓小小姐無法承受,她害怕的、混亂的衝回隧道,一種失去容身所的心痛漸漸蔓延全身。 3.密室 小小姐的肩膀裂了,她終於擠過窄到不能再窄的裂縫摔在一張桌上,原本光滑的木肌膚已刮痕斑斑。 密室裡非常暗,兩側桌子靠在牆邊,延伸到看不見的深處,桌上有焦黑的燒痕,上面立著歪斜崎嶇的櫃子,木頭潮濕到發霉的味道散不去,微弱的火焰也沒有聲音,幾盞燭台安在牆上,只從成列的櫃子縫隙中發出暗紅色的光,詭譎駭人。 那些燭火不是父親點的。 櫃子裡,好幾種顏色的頭髮露出來,其餘部分都被籠罩在陰影中。 小小姐掙扎著爬起來,短短幾分鐘內她竟受潮了,手腳變得笨重、微翹,她驚覺木頭內部的變化,感到心慌。此外,這片昏暗中彷彿有某種可怕的東西看著她,不知是不是錯覺,胸口的填塞物發出不適的聲響。 她轉頭,只想快點確定門的位置,好把玻璃兔帶進來,但就在摸索時,她碰到了一個光滑的、有起伏輪廓的東西,一種睫毛般的觸感撫過指尖,她驚叫,往後跳,當雙眼終於適應了光線,她看清眼前的一灘東西。 一個紅髮娃娃連著要斷不斷的手臂散在地上,胸口半邊都碎了,她沒有腿,髒兮兮且破爛的裙擺遮住臀部以下那片什麼都沒有的桌面,空洞的眼睛還在眨呀眨,露出詭異的笑。 小小姐發出尖叫,儘管受潮讓身體變笨重仍馬上轉身,卻撞上什麼而跌倒在地,她抬頭,五個醜陋的娃娃阻斷她的去路,她們肢體殘破,有的斷了手腳,有的根本沒有頭,當小小姐掙扎著後退,她們舉起手搖搖晃晃前進,嘴角扭成一副噁心的樣子。 「不要過來!」小小姐恐懼的叫著。 「嘻……嘻嘻……」 「我……要……妳的……頭……」 「我……要……手……」 「拿……眼睛……和嘴……」 「我要腳……」 「……她被切成……六塊……就能……平分了……嘻嘻……」 娃娃的笑聲從四處響起,不只是眼前,小小姐看到一個又一個黑影從櫃子跳下來,在忽明忽暗的紅光下,一支娃娃大軍正在逼近,裡面還參雜其他會動的生命體,像茶壺、兔子布偶、破掉的泰迪熊和檯燈。 他們都殘破不堪,卻驅使殘缺的身體不斷過來,小小姐奮力爬起,用發乾的喉嚨擠出聲音。 「我……我不是被丟來的,敢傷害我,父親會處罰你們!」 「他已經不能……傷害……我了,我要妳……全部的身體……」五個醜娃娃中的其中一個用涼涼的聲音說。 「妳們不懂嗎?我是小小姐,父親最愛的娃娃!」 「嘻嘻……我……也叫……小小姐……」 「我……也曾叫……小小姐…」 「把妳除掉……我就能回去當……小小姐……」 五個娃娃斷斷續續的說,小小姐再也繃不住,她大驚失色的狂奔向密室門口,但腳踝突然被地上身來的手扯住,她猛地摔向前。 抓著她腿的正是先前躺在地上,手跟身體分家的紅髮娃娃。 「妳是我的了,新來的都是我的……」 她的聲音很輕很高,像幽靈嗤笑,還故意一字一字的說,既拉長語調,也凌遲人心。 但聚集的眾娃娃中有人出聲了。 「瑪麗……」 「瑪麗瑪麗…還不行…」 「她可能……真的是父親的……」 「誰也不准搶我的……」紅髮娃娃瑪麗說。 瑪麗吹了聲口哨,五個娃娃迅速抓住小小姐,她們壓在她身上,一張張碎掉的臉逐漸掩沒視野,接著娃娃們站起來,她們竟開始往五個方向拉小小姐的手腳,準備斷肢。 「不要!等到父親發現這一切妳們會毀滅的!還有玻璃兔他……玻璃兔……玻璃兔!」 小小姐在語無倫次間叫出還在外面的夥伴,儘管知道他動不了,仍高聲呼救。 娃娃們對她的呼喊遲疑了一下,但接著又繼續拉,她本就裂開的肩膀被扯出更大傷口,巨大的灼痛感自身體各處傳來。 在她感到絕望時,密室的門開了。 4.模糊了的距離 從前,有一隻玻璃兔,他在百年前已存在,在萬國博覽會那場玻璃與鋼鐵嶄露頭角的盛會中,它還是棟迷你玻璃屋。 玻璃屋不僅是個屋子,前面還立著幾隻玻璃質的小人兒——一對父子打著球,母親含笑端水果,冰晶色的草地在玻璃樹圍起的庭院前閃耀。 那時玻璃屋的體積還是很大的,那對家庭也包含在內。 後來它被一個神秘的英國家族買下,那家族精通各種工藝,還有代代相傳的秘粉,可以把物品注入生命。 身為以鍛造為生的家族,為了紀念那個世紀引入的新材質——玻璃——在市面上的成功,玻璃屋被決定為那個家族的信物,它被灑上秘粉,擁有了靈魂,而每一代家主交接時,玻璃屋就會被熔解、重塑,做成不同裝飾物以彰顯繼承人的能力。 當父親繼任,玻璃屋已歷經幾代蛻變,父親接過他時,他是個玻璃做的男孩子,父親之後把他塑成了一隻野兔。 玻璃兔本就擁有以前的記憶,之後又跟著父親幾十年,活的時間太長,久到認識所有一切。 秘室的門開啟,輪子聲進入,只見玻璃兔仍趴在板車上,而這次牽著繩子的,是一個穿著淺綠色洋裝的褐髮娃娃。 看到他們,全部的娃娃都安靜下來。 「瑪麗,叫她們住手。」褐髮娃娃說,她的聲音很有威嚴。 「住手?我才是最早來的,我要殺新人,這不需經過妳同意的……」紅髮娃娃輕如寒風的音調不再拉長,彷彿困惑於自己怎會被干涉,沒有下半身的她正背對門口。 「轉過來,小小姐。」玻璃兔說。 小小姐仍被抓著,只能勉強仰頭,卻發現玻璃兔的視線不是在看她,而是落到地上的瑪麗身上,瑪麗聽到玻璃兔的聲音,全身一顫,用手撐起身子慢慢翻身,當她看到玻璃兔時,瞳孔劇烈變化。 「有這麼驚訝?」玻璃兔打趣的問。 「野兔……子?」 「親愛的朋友,妳受苦了。」玻璃兔輕聲說。 娃娃們呢喃著。 「玻璃兔……」 「是玻璃兔……」 瑪麗用雙手爬向板車,她吹了聲哨,五個醜娃娃丟下小小姐,幫助瑪麗爬到車上,看到這動作所有人回過神,爭先恐後的衝向玻璃兔,拍他、抱著他、親吻他,小小姐被留在原地。 直到某雙布質手臂碰到她,她才不再愣怔,揮手躲開那觸碰者,卻發現手臂主人是那個褐髮娃娃,小小姐意外的發現她和自己長得很像。 褐髮娃娃神色冷漠,比了個「噓」的手勢,看看娃娃群,又示意小小姐靠近她。 「玻璃兔能拖一陣子,他要我帶妳走過密室,現在跟我來。」 5.像萬花筒一般 密室更深處依舊是一格一格的櫃子,原本住著娃娃的部分都空了,褐髮娃娃(她說她是安妮)說小小姐身上不能再穿破爛衣裳,要是逃亡失敗父親馬上就能看出端倪。她把小小姐推進其中一個櫃子,然後到其他櫃子找替換衣物。 小小姐四下張望,深咖啡色的木頭紋路十分扭曲,焦黑的痕跡甚至從桌子延伸到裡面來,上面還有爪痕,一根根頭髮落在地上,小小姐蹲下來,一想到玻璃兔的舉動她就抱緊身子。 安妮很快回來了,成堆的布料在她懷裡疊成小山,小小姐一眼認出它們—酒紅色的維多利亞式禮服、禮鞋、束腹、裙撐架及各種配件,都是娃娃的尺寸,此外安妮還背了個裝有釘類和繃帶的包包,小小姐苦著臉看那堆衣服,內心掙扎著,但最後仍把衣服脫下讓安妮檢查,當安妮看到右肩的裂口時,眉頭皺了一下。 「妳能補好嗎……我……」 「必須補好。」 安妮動作很快,一下就把小小姐木材岔開的鬚修剪乾淨,換掉剛才被拉壞的關節釘,改用雙腳釘接起,又用繃帶纏繞,安妮說這樣她的四肢會變得鬆垮垮,但她們沒有太多材料,這裡的資源都是從一些死去的娃娃身上拆下的,還有一些是父親把這兒當作儲藏室而留下的器具。 「木材是父親偏愛的材料,也是最多殘障娃娃缺的,妳得長心眼。」安妮沒好氣的說。 「輕點啦!我很怕疼!」 安妮用力扯了繃帶。 「……妳故意的嗎!」 「這句話是我該問的。」 安妮拿起緊胸衣比劃著,似乎在思考如何將重重束縛的服裝穿在一具受傷的娃娃上。 小小姐拋給她一個「不要小瞧我」的眼神後,熟練的站直,讓安妮給她穿胸衣,安妮也沒客氣,立刻套上。儘管緊繃的衣料死死壓著傷口,小小姐也只是咬著其中一塊手邊布料,自己調整肩帶跟束胸,扣上裙撐架。 「剛柴(剛才)……門日妳該的?(門是妳開的?)噢!模是珠不去嗎?(不是出不去嗎?)」小小姐模糊的喉音間偶爾夾雜呼痛聲。 安妮顯然不想回答,但小小姐的目光緊盯,她嘆氣,答的很簡潔。 「出去父親都察覺的到,我們不想也不敢違令。」 「葛妳剛柴(可妳剛才)……」 「因為我聽到妳喊玻璃兔,我希望他真的在外面。」 小小姐莫名冒出一股火氣,扯掉布對著空氣嘀咕:「玻璃兔……又是玻璃兔……嘿萬人迷,怎麼還不來煩我?」 安妮用像是在看瘋子的眼神看小小姐,後者又發了一長串牢騷,講完後空氣瀰漫沈默。 「聽起來妳沒有從玻璃兔那兒受到好的對待?」安妮隔了一陣子才問。 「他很煩、超多詭計、瘋瘋癲癲、還想咬我,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理我。」 「這話從何說起?」 「他對這裡的娃娃都比對我溫柔,他只會威脅我。」 安妮像是被弄糊塗了,看來她跟小小姐各自所知的玻璃兔差距甚大。 「妳……知道他被記憶所苦的事嗎?」 「當然,他說他沒辦法,每一次被熔化重合的記憶都混在一起,他要瘋了。」小小姐閉眼,語氣充滿憤怒,又像是受了委屈「但他為什麼……一定要讓我看那些?他就是想趕我走……」 「看什麼?」安妮警戒。 這話彷彿觸動到不該啟動的開關,小小姐緊抿著唇,有些後悔引發這個話題,但另一方面這些事壓在心底太久了,她還是說了出來,聲音抖個不停。 「玻璃兔一直講父親壞話,我不知道他怎麼這麼恨父親,還一直要我離家,但我沒聽。有一天,他決定用更強硬的手段來嚇我,就叫我在父親進入密室後跟上去,說什麼這能讓我更懂父親。我只好跟過來,鑽進那個縫,那次我待在牆壁裡,當看到密室我第一次知道家裡除了我還有那麼多娃娃,但她們的身體都很破,眼睛像死掉一樣,看到父親進來她們都嚇得跑掉,或躲進櫃子,我那時看不懂,父親很棒啊,他進來應該是想整修她們,但不知為何她們驚恐的樣子讓我非常不安。後來父親站在這兒,他的表情很平靜,慢慢伸出手抓住只有一隻腿的娃娃,娃娃大聲哭叫,而父親做了一件打死我都不會想到他會做的事——他舉起手,猛地一甩,娃娃的頭在跟桌子互撞的時候斷了,頭飛出去!我不敢相信,怎麼會……怎麼可能?他是那個溫柔的父親啊,他剛剛……殺了一個娃娃?我簡直動不了,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父親又拿起密室的火把點燃三個娃娃的身體……她們開始尖叫,而我的胸口也傳來不下於火焚的痛感——您在做什麼?她們是您做的娃娃啊!是您的親人啊!我努力不喊出聲,可怕的感覺完全淹沒我,最讓我不能接受的是那些娃娃直到變成灰前都還在求父親可憐她們,她們還在『愛』……」小小姐彷彿又看到惡夢般的場景,她抽抽噎噎,最後甚至語無倫次:「玻璃兔……他每天把我往這裡趕……就是為了讓我看那個……」 安妮先前冷淡的神情消失,變得哀傷、憐憫,她躊躇著說:「玻璃兔原不是這樣的,對每個娃娃,他都耐心勸我們離開,從未用過那種方式。」 「他就是恨啊,但到底為什麼要逼我?父親從來沒對他下過手……」 「玻璃兔的恨是因為他從頭到尾都看穿了父親。」安妮低下頭,對這些娃娃而言說父親壞話是有很大禁忌感的行為「他每段人生除了最初當玻璃屋時都是可以動的,上次他甚至是個小男孩,能活蹦亂跳,可是父親害他墜落,等他再醒來時,他已經是個手腳都被黏在身側的玻璃兔了。」 小小姐說不出話,至今為止玻璃兔所表現的厭惡似乎終於有了解答,她突然愧疚起來,但隨即又斥責自己一時心軟。 「玻璃兔跟父親,他們都是我最……而我那時想的是——我走不了,我是沒用的娃娃。」 安妮望著小小姐,給她戴好配件,洋裝已經全部穿好了,頭髮也被精細的挽起,此刻她就像是精品店中會出現的十九世紀娃娃。 「我和玻璃兔只分開幾年,妳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安妮問。 小小姐疑惑。 「父親近幾年做的娃娃都是一個樣子——他理想中的完美模樣,並且熱烈愛著他,想忘,也忘不掉。」 「……」 「我清楚妳原本的樣子。」 小小姐抬起頭,望著和她面容相似的安妮,一瞬間她好像身陷時空閉環,看著安妮的神情像是找到突破口,卻又害怕答案只是帶她進入下一個循環。 「妳曾憎恨父親嗎?」小小姐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問。 彷彿過了很久,又好似在一瞬間,安妮也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我說過,我和妳一樣。」 6.被擾動的空氣 離開密室是透過一個長長的、垂直的洞,就像井一樣深,小小姐雙腳跨入黑暗,忍住下墜的噁心感落到垃圾桶蓋上,安妮在她跳下來前先扔了幾件厚布當緩衝,因此身上的傷處沒有惡化。 此刻,她抵達二樓廚房,張望一會兒後,她沿著旁邊的烤箱爬上桌,等一陣子,玻璃兔也從上方的洞口現身,他被繩索捆的紮實,慢慢垂放下來。 「我說啊,安妮太周到了,體貼到我都要哭出來囉!」玻璃兔一抖一抖的下降,一邊好心情的唱著。 小小姐面無表情,在他降到合適高度時,把繩索往自己的方向拉,玻璃兔垂到桌上,當繩子被拆下時,小小姐檢查玻璃兔的身體,之後又換小板車被繩子放下來。 「看!連我的板車都比妳受歡迎,我可是得到隆重接待!是大貴客喔!」 小小姐不說話,她把玻璃兔放上車,細細的繩索捲成繩圈後有點巨大,只好用玻璃兔套著它,他們繼續在黑暗中前進。 「我救了妳,哈哈哈,妳一定感動到痛哭流涕吧!」 「我剛剛在密室才發現,她們都幫自己取了新名字,可都比小小姐好聽多了啊。」 「我怎麼還在這,快掉頭啊!」 「妳換回衣服啦?」 「妳吃錯藥啦?」 「妳不玩角色扮演啦?」 「孩子,我老了常犯睏兒,妳把我放在這吧。」 「倫敦鐵橋垮下來!」 「安妮,請妳幫我個忙,帶她出去……」 「瘋女人怎麼還在!喔咿喔呀!我要回鋼琴!我要死了!」 他們拐過瓦斯爐,經過流理臺,穿過琳瑯滿目的鍋碗,又跨越窄小的水槽邊緣。整路下來,都只有玻璃兔一人的聲音,就像人格分裂一樣,這是他原本的面貌,早在過往,小小姐就每天和這樣的玻璃兔相處,只是她當時應對的是轉變人格比較慢的他,現在的他不知是因為腦袋的混沌更嚴重,還是因為小小姐都不說話,他比平時還想挑釁她。 終於到了窗邊,冷風從外面吹進來,把木材的溫度又降了幾分,夜色一片深藍。 小小姐把繩索綁在腰上,也照剛才垂降的樣子綁玻璃兔,她看了看,最後決定把繩結的另一端套上桌沿的櫃子把手。 「妳打算怎麼辦呢?妳是木頭,落到後院的花叢倒也罷,但我要是自個兒晃一晃,從繩子間摔落就凶多吉少囉~」 「……」 小小姐停下動作,看著玻璃兔。 玻璃兔也盯著小小姐。 終於,小小姐的表情變了。 「為什麼……娃娃們在密室的反應,證明你是高尚、溫柔的人。」她悲哀的說,問出一直以來的疑問「為什麼你唯獨逼我走?」 「我不懂妳在說什麼耶,也許妳說的是咩!咩咩?羊叫?」 「你讓我逃跑,卻又用性命要脅,我不能眼睜睜看你死在父親手上啊!」 「妳不懂啦,那是骨子裡的恨,我頭超痛,想找個東西咬~」 「我帶你離開好不好?你不用整天看白牆,我們一起去看海、看教堂、看風信子,每天下午我依舊會唸書給你聽。」 「親愛的,這本末倒置啊,我要妳離開是因為老怪物真的喜歡妳,這麼久了,我終於等到他愛的娃娃出現,要是跟妳走我哪能看他絕望的樣子?」 「你曾說我遲早會被取代……那是騙人的嗎?」 「喔耶~很難懂嗎?我不能因為他看起來愛妳~呀比~就不警告妳啊!」 小小姐發出一陣嗚咽,蹲下來。 就在這時,能反射樓梯的窗戶發出亮光,代表一樓的燈被打開了,腳步聲隨之而來。 小小姐慌忙起身,她焦急的擺弄玻璃兔的繩索,幾乎快要哭出來——比喻性地。然而玻璃兔仍低聲威脅,如果小小姐先把他放下去,他會自我了結,而小小姐自身也無法逃離。 小小姐沮喪的低吼,卻只能拆下櫃子把手上的結,把纏著繩子的玻璃兔放上板車往鍋碗方向拉。她希望在父親入廚房前用鍋子把他跟自己罩住,躲過父親,多麼天真的願望啊,這是一個娃娃能想到的最佳方案。 玻璃兔在車上搖頭,父親對這房子裡的每個物品都在掌控中,躲在鍋裡當然是瞞不過他的。 小小姐要玻璃兔住口,仍揪緊渺小的希望,她奮力跑向對他們來說很巨大的餐具叢林,但經過那陡峭而滑的水槽邊緣時卻又不得不慢下來。 然而父親的腳步聲已抵達二樓。 小小姐的胸口幾乎快爆開,在廚房燈被打開的前一刻,她聽到玻璃兔說了古怪的話。 那是他從未對她說的,就那麼一段話,很輕,像羽毛飄散的聲音。 同時她感到連接板車的拉繩被一股力量扭曲,回過頭時看到玻璃兔的兩排平牙正緊緊咬著繩子,用力一扯。 他的手沒動,腳沒動,只有頭因為剛才的顛簸而搆著拉繩,繩子被向後扯,板車被這緊急煞車弄到翻覆,玻璃兔的身子從左邊掉下去,在空中不斷翻轉。 小小姐撲跪在水槽邊,掌心抓空,沒有抓到那個急速拉遠的身影。 啪! 如潑墨畫一般,數千個冰晶般的碎片以放射狀飛向廚房四處,尖銳聲響蓋過小小姐所發出的聲音。 之後,廚房燈亮了。 7.失去的人 父親看著地面,一塊玻璃碎片正抵著腳尖。 他眼神敏銳的掃射廚房,正在尋找另個身影。 玻璃兔不可能憑空來這裡的,必定是有人帶他來,而原因…… 他抬頭,目光準確落在小小姐的藏身處,笑笑。 他的眼神中似有某種讓人恐懼的、化不開的黑,但當那股黑被隱藏,寵溺的笑容展開。 滿地的玻璃碎片阻隔,讓他暫時過不去。 但也就只是幾分鐘而已。 「女兒,別弄傷自己,也別試圖撿碎片。」 父親離開廚房拿掃把跟鞋子,還有給小小姐買的禮物,儘管她不知道。 小小姐藏在水槽上的窗簾後,背靠著窗,身體從未像此刻顫抖到讓木材嘎吱顫動。 繩子繫在她的腰上,尾端則固定在水龍頭手把上,長度夠抵達一樓。她的左邊是深藍色的廣大世界,右邊是開燈的室內,只要抬腿,她能輕易跨越到任何一邊。 但沒有言語能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最後,她深吸一口氣,看著月亮,看著自己身上的酒紅色裝束,又看看碎了滿地的玻璃兔。 他的話再度浮現。 她抬腿,像是仕女跨越門檻一樣回到右邊。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