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華岡文學獎 散文組 第一名
24小時書店 大傳四 李欣俸 前陣子清掉家裡的舊書房,感覺像把我二十一年來生活中某個角落都掏空了,但那對他來說幾乎是一輩子。 牆的四面都是用鐵竿撐起的書架,藍綠色的烤漆經過多年早已斑駁,碰觸到還會掉落生鏽的鐵屑。一整間的舊書房,從最下層至快碰到天花板的高度全都放滿了書,詩歌、散文、小說、漫畫到雜誌,各個類型的書籍都有,大多的印刷年份都停留在二、三十年之前。堆疊著大大小小的紙箱,以及一些不常使用的傢俱,與其說是書房,倒不如說更像是間倉庫。 每次要打開燈進去時都要等上一、兩分鐘,彷彿在比誰更有耐心。我瞪著裏頭漆黑的一片,它們像是要把我吞沒,虹膜的顏色與眼前融為一體,直到頭頂上的日光燈發出細小的「喀噠」聲,燈亮了,沒有勝負的比賽同時也宣告結束。 至少剛搬來的時候並不是如此,不知不覺間,它堆滿了陳舊的事物。 書是從舊家搬過來的,原本是擺放在舊家的走廊上和一大間的書房裏頭。小時候看著我爸一本本的挑揀,把那些已經不能再翻閱的書籍淘汰,留下品質稍微好一點的。從舊家搬到租屋處,再搬到現在的新家,兩輪的篩選,就剩這下書房這些了,我沒有確切問過實際的數量,但少說也有三、四千本。 在我的記憶裡,穿過那個沒有燈的走廊,全是霉味,每次大雨淹水總會在牆面留下一個記號,高低不等的痕跡,日子如水載浮載沉。 在我出生以前我們家是開二手書店的,不過一直是不溫不火的狀態,倒也足夠應付生活,而我的存在,似乎改變了書店的經營模式。不再有路過的人進來,穿過長廊來租書或買書,那些架上的書,從薄薄的一層灰,慢慢地疊加上去,成為了新的過敏源。偶爾有老客人會聯絡我爸,書店便會再重新再打開門,迎接這些為此而來的人。 白天的光源還算充足,即使經過的時候仍不免會想加快腳步離開如同隧道般的走廊。連接大廳和餐廳的走廊不是沒有燈,而是燈壞了,僅靠著走廊兩端的光源,大人們沒有替它換上新的燈泡,也許是他們覺得沒有必要,因為只剩下經過的價值。 走廊一側擺放的是整面牆的書,小時候因為過敏的關係,被告誡不能多做停留。偶爾趁著沒人的時候,走到書架前偷偷地蹲下來,挑一本我看不懂但順眼的漫畫書書名,並將它們翻開。那些漫畫書幾乎都不怎麼完整,被蟲蛀掉的、被水反覆浸濕後泛黃的,或是缺了那麼一兩頁。我已經想不太起來到底都是些什麼具體內容,許或是些無趣的、露骨的、暴力血腥的劇情,興致一來時,還會拿起原子筆在書封上塗鴉,讓筆跡穿過書的內頁,以豪放的姿態,一路前行到最後。在小時候沒有玩伴的生活裡,除了跑到桌底下抓蟑螂以及在二樓的院子探險,還需要找點更有趣的事情來做,而這些不被允許的行為,使我感到有趣和刺激。 我從沒有把書拿出過走廊,每次偷偷翻開那些書時,會用力地先閉上眼睛然後再張開,讓瞳孔適應周圍的暗。總是如此,倚著那點微弱的光源,混著霉臭味的日子。 自從搬到這個家後我便再也沒有翻過這些書,十多年過去時間把那些霉臭味的記憶沖淡了許多,只有在重新進入到舊書房時,隱隱約約的氣味會再次喚起片刻,它顯得既熟悉又陌生。 於是在最後把書送出去前,我又隨便地挑了幾本翻開,不過這次我識字。挑了一本在分析紅樓夢的書,其中一些句子還被畫上了紅色波浪線條,「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年華。」我不禁莞爾,不知道這是我爸畫的或是之前的客人,但絕對不是小時候的我。那天的天氣很好,我站在落地窗前隨意翻閱,太陽光經過窗外的樹葉,風吹來時影子輕輕地在書上晃動。 溫柔似乎都停駐在這個片刻上,那些透露出年歲的泛黃紙張,都曾經被用力閱讀過,而此時正曬著台北冬日裡難得的暖陽,也許我是這間書店的最後一位客人。 書的主人說等他不在以後,那間書房的書隨便我和我媽處置,不過書的品質保存的並不良好,既不能賣,作為紙類販賣的話載運成本也不夠支付,似乎只能將它們回收處理了。前陣子有了空閒時間,於是聯絡請人來幫忙把整間書房的書都清出,把它變成真正的儲藏室。 以前總覺得等待燈亮的時間太過漫長,有時候會先把燈打開後去做別的事再進去拿東西。最後一次站舊書房的門口,打開燈的開關,看著五六個人把書架上的書撤下放進塑膠籃之中,一箱一箱地搬運離開。在這之前,我把書房拍了下來,清空紙箱和傢俱後看起來更像間書房,沒有對外窗的空間,空氣總是處於不太流通的狀態,沉寂多年的氣味,擁擠地塞滿整個空間,我卻在想以後要是聞不到後,是不是就會漸漸地不再記得,這樣一想忽然有些不捨。 書架上的書被清空了,我和我媽合力把那些生鏽的書架拆解掉,久違地做了一次大清掃,然後重新的整理和堆疊,抹去了舊書房的痕跡。 生活中的某個角落變得不一樣,但整體來說,我仍然在過我的生活。儲藏室的也換了新的燈,開關按下的瞬間燈就會亮了,這對我來說還需要點時間來適應。 清完書的那天我充滿儀式感地站在門口打開燈的開關,殘留的氣味在大力吸氣時竄入鼻腔中,那是有點悶悶的,混合著書的香氣和霉味的味道。過了一會後日光燈亮起,細碎的嗡嗡聲充斥著我的腦袋。再次確認完眼前空無一物的房間後才把燈關掉,算是真正的打烊了,而那些搬來新家後再也沒有翻過的書籍,以後也不會翻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