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華岡文學獎 散文組 第二名
鬼月禁忌 文藝四 何心沂 「欸,妳會怕鬼嗎?」那天室友打遊戲時不知哪裡天外飛來的一筆。 「不怕。」我回頭看著他,他依然盯著手機螢幕。 「最好啦,只要是人都會怕鬼吧。」他還是盯著手機螢幕,要是他抬頭看看我,他會相信我的。 …… 「第一,晚上請勿披頭散髮,好兄弟會誤以為你是同類。第二,晚上請勿拍照,電子器具不會分辨人鬼,拍出來的照片可能會有驚喜。第三,晚上請勿吹笛子或口哨,這類聲音與好兄弟的頻率接近,祂們會誤以為你在呼喚祂。第四,鞋頭請勿正對床鋪整齊擺放,祂們會循著方向找上你。第五,晚上請勿曬衣服,祂們喜歡依附在陰涼的物品上。」 這是小學三年級在Facebook上看見的貼文,我讀得很仔細,一是因為很好奇,一是因為太害怕自己會不經意觸犯到鬼月禁忌。我從小就對那個未知的領域既興趣又畏懼,只要轉到正在重播靈異主題類戲劇的電視台,一定會多看兩眼,看完後總是不敢經過泛著詭異紅光的神明廳、晚上想上廁所要把家裏所有燈都打開甚至睡覺時因為擔心腳被鬼拉走,再熱的天也要用棉被把腳全方位包覆住,這都是家常便飯。 暑假時我會和媽媽同住一陣子——與自己沒有在一起生活的親生媽媽。升國中的那一年的暑假,她又帶著我去那個人家住。 「叫阿伯。」媽媽打斷了正在滑著畢業前剛拿到的新平板的我,我抬頭瞥一眼,又繼續低頭玩當年正火紅的線上遊戲,媽媽沒好氣地指責我太沒有禮貌,那個人露出慈父的笑容道著沒有關係。 升小五的暑假,我也來這裏住過,那時候媽媽忙於工作,沒辦法時時刻刻在我和弟弟身邊,於是讓我來這裡和弟弟作伴。某一天晚上,睡夢中感覺耳朵濕濕黏黏的,睜眼看見我的上面有一個男人,是繼父,不對,是弟弟的爸爸,媽媽老早就和他離婚了,我從沒覺得他是我的「父」。我瞪著他,他說他在刺激我的賀爾蒙,那是為了我的健康著想,他說他不會傷害我的。不會的,對吧?接著很多地方都變得濕濕黏黏的。 那件事令我憤恨,但我更害怕個性極端的媽媽知道了,會自責得想不開;年幼的弟弟知道了,將永遠籠罩在狼父的陰影之下,於是我不敢說、什麼都不敢說,可是不敢說不代表不生氣,既然又踏上這間房子、又來到這個房間、又見到那張臉,我還是想發洩、還是想復仇。 啊!鬼月五大禁忌!如果我不能說出來又不能無理取鬧,我要用最「天然」的方式控訴我的不滿——我要這間房子鬧鬼。 我邀請了媽媽與弟弟和我一起進行這神秘的儀式,想當然耳,媽媽不會陪著我們胡鬧,而比我更畏懼超自然力量的弟弟也同時對此感到好奇,在姐姐與媽媽的陪伴下壯膽,答應了我的邀請。 【晚上請勿披頭散髮】 我們先將對方的頭髮撥得亂亂的,接著口出狂言「沒在怕的啦」、「來抓交替阿」,甚至更不堪入耳的字眼都不吝嗇出口。我感受到「恨」的威力有多強大,那個當下,一點害怕的感覺都沒有,我不打算收斂,罵得越兇,心裏的期待值越是隨之增長。 【晚上請勿拍照】 我請媽媽幫我和弟弟用那台新平板拍了好多張假裝勒脖子、扮鬼臉的照片,最後媽媽也加入我們一起自拍,我相信在媽媽心裏,一定很樂意與我姐弟倆創造很多回憶,在我們彼此的生命中,能多一張合照,都是難得。 【晚上請勿吹笛子或口哨】 我跟弟弟都不會吹口哨,我們請媽媽教學一陣子,可能是媽媽生我們的時候忘記給予我們這項天賦吧,教不來;我和弟弟更改方案,開始唱歌,唱一些我印象中的「鬼」會有興趣的歌曲,例如:甜蜜蜜、金包銀、海波浪。雖然不會吹口哨,但我遺傳到父母的好歌喉,對於唱歌這件事,我是很有自信可以打動「好兄弟們」的。 【鞋頭請勿正對床鋪整齊擺放】 這項不明所以的任務由我一人完成,我將所有室內拖鞋都往廚房的方向指去,沒錯,那個人今晚睡在靠近廚房的房間。我不敢承認今晚的「行動」全因為我要那個人遭受報應,所以這種有指標性的作為,我一個人扛! 【晚上請勿曬衣服】 衣服老早就洗好了,不可能晚上十一、二點的時候要求媽媽再洗一次衣服,於是我和弟弟笨拙地把那些已經晾在曬衣場的衣服,用長長的曬衣棍一件一件取下來,再一件一件晾回去;鮮少家事經驗的我們,不小心將幾件半乾的衣服掉落在地板上,好在媽媽沒有發現,否則會比鬧鬼更可怕的。 鬼很恐怖,但我從沒見過祂,而在我的世界一一出現更恐怖的事,例如切塊的胡蘿蔔、完整的蜘蛛網、下暴雨的校園、計程車到目的地前發現身上沒現金、被男朋友劈腿、關了鐵門才想起鑰匙還在客廳桌上、九點醒來發現今天的課是早上八點、深愛的人因為我而感到受傷;於是那份畏懼漸漸被時間給稀釋。那天晚上我和弟弟玩得好開心好開心,弟弟向心魔正式宣戰,而我期待著祂們反撲;弟弟累得先睡著了,我卻忍不住落淚,媽媽緊張地關心起我,我告訴她我只是玩太累,喜極而泣。 弟弟睡著後我檢視了剛剛拍的照片,至少二十來張,我一張一張放大到噪點清晰可數的程度,仔細觀察每張照片的背景、邊角,絲毫沒有特殊的影像;我一個人走到客廳、廁所、廚房,除了自己的喘息聲,並沒有聽見劇烈的撞門聲或是其他哼唱的聲音;我最後抱著一絲希望走到曬衣場盯著上方衣服好久,心裏跳針「再給祢們一次機會、快出來」,那天晚上沒有風,暗夜中的衣服甚至連自然晃動的幅度都不大。 我把鬼月禁忌當作使用說明書,一條一條照做,絲毫不敢出差錯,卻在最後發現是騙局一場。我氣祂們冷眼、氣壞人沒有遭到報應;我氣自己懦弱,氣自己有勇氣挑釁那些未知的力量,卻沒有勇氣向會保護我的人開口求救。 最終,我將復仇大事寄望於此,卻連鬼也不願意同情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