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華岡文學獎 散文組第三名
盛婆婆 國樂二 林雅筑 家裡外頭的地磚是暖橘色的,在幾戶人家的中間排成了一塊小小的空地。最兩側有一排黑色的鐵欄杆,一排靠著通往地面的樓梯,另一排則面對一片雜草叢和遠遠的水稻田。小時候我最愛在這方天地裡打轉,盛婆婆會拿一張小板凳坐在旁邊撿菜,帶著一隻叫布丁的小白狗和我一起又轉又跳地玩。 盛婆婆住在我家的隔壁,自出生以來,我和哥哥便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長大的。早些年外婆還未搬離家時,盛婆婆常帶著布丁來串門子。還不用去上學的日子通常很清閒,一整天下來都只跟外婆在家裡晃悠,盛婆婆若碰著我應門,第一聲就是先喊出:「阿筑啊!」,然後才問我外婆在哪兒。烏溜的眼珠子小小的含著笑意,嗓子裡帶著不知哪省的腔調,尖尖地細成了一股絲;布丁見了我開心的搖著玲瓏的尾巴,小不攏咚地就尋著我來玩。 有時她帶來了好吃的,橘子或餅乾蛋糕甚麼的,就哄著我坐下,用皺軟的手遞給我,待我吃完後又會問道:「好吃嗎?」「好吃。」我說。其實不論好吃與否,我都會回答好吃。 「哥哥去上學了,妳也快啦。」「我想去上學,哥哥不在,都沒人陪我玩好無聊。」然後她就笑吟吟的看著我說:「好啊,去上學好啊,大家都不想去上學,就妳最急著去。」 面向水稻田的欄杆風景很好,若天朗氣清時能模糊望見透著雲霧的山影,像蒙了一層薄紗那樣神秘。近一些的雜草叢夏日翠綠繁茂,甚至勾著樹木長成了個窟窿,上面有時開了幾朵牽牛,瞧著倒也俏麗了幾分。有時草木長得旺了些,盛婆婆就會拿著一把小小的刀子去除草,我站在欄杆旁,一低頭就能看見她。我大聲地喊:「盛婆婆!」,然後她頂著大太陽的背駝的高高地,緩慢的直了身子,才往上尋那聲音的方向。 「嘿!阿筑啊! 」盛婆婆高聲向我回道。我就咧嘴笑得開懷,然後把兩條胳膊掛在冰涼涼的鐵欄杆上靠著,看她帶著尖斗笠的身影和一旁布丁在草叢中竄來竄去。那時我總想著,春夏間的牽牛花開了好多,我真捨不得它們被除掉;如果可以的話,我會想摘一朵放在頭上,然後再摘幾朵給布丁當花衣,襯著牠雪白的皮毛,肯定是好看! 只可惜後來這片草叢被鏟成了停車場,牽牛花便也是一朵都不見了。 盛婆婆擺了好幾個盆栽在欄杆前,又擺了幾個靠在我們兩家房子的交界處。某一年的初夏,盛婆婆的花盆種了滿滿的大波斯菊,開的一朵桃一朵粉一朵白的,葉子和花的距離拿捏得剛好,有些甚至隨著莖葉爬了下來,懸在花盆的邊緣,盪呀盪的,向極了穿澎裙的少女在笑。小女孩對花兒總有那麼多的嚮往和占有慾,盛婆婆見我目不轉睛的盯著,就指著花兒說:「好看嗎?這是婆婆種的,開得很漂亮哩!」,她的捲舌音特別高昂了幾分,好像那些大波斯菊是她的兒孫子女們。盛婆婆的老伴盛爺爺早已過世,她的孩子孫子們全在對岸,只剩下布丁陪著她;也許是這些小花小草使她又有了撫育的母愛,填滿了房子裡邊的某種清冷。這樣想來,我又怎捨得使她的這些孩兒們夭折呢?待了夏天過後,蓬裙的少女會變成風韻的婦女,到了冬天就會化成老嫗,接著隨季節逝去。小時候沒想那麼多,如今回憶起來,就不禁想著,尖嗓兒的盛婆婆是否也曾如大波斯菊那樣美麗動人。 還記得有一回我忘了帶家門的鑰匙,那時我已上了中學,放學的時間已比小學晚了不少。剛好碰上了冬天寒流的日子。父母哥哥尚未回家,我一個人頂著寒風躲在父親和盛婆婆擺置的大花盆旁,憑著草樹擋著寒意,看起來落魄極了。書包撒手丟在一旁,雙手搓著哈氣,我的臉龐已凍得紅通通的。這時盛婆婆發現了好似落難的我,就拉著我進屋裡坐著直到家人回來開門;布丁以為是有陌生人來了,難得地叫了幾聲,發現是我後就直地跑來舔著我的手,方才還死白如冰的,被牠這樣挨著蹭著後倒也溫暖了不少。 冬季的夜是塊冗長的黑布,不過才下午四五點而已,天空已暗得似隻大黑貓過境,把暮色都吃個精光。客廳沒有開燈,只有神壇昏暗的紅暈和窗外的餘光透著,悠悠的寂靜到有些兒死。盛婆婆從廚房走了出來,端著一小碗不知甚麼的,問了我餓不餓。我接了她手中靛藍色的玻璃碗,溫熱到有些燙手,就擱在了穿著運動褲的腿上,才發現裡頭是沾著味噌的甜不辣。她說:「甜不辣沾米所(味增),妳吃看看有沒有鹹。」她尖尖的嗓子已沒有從前那樣拔高了。我用叉子拌了攪黃的甜不辣在味增之海裡。 嘗了幾口後,盛婆婆殷切的問了幾句:「好吃嗎?有沒有鹹?」「好吃啊,有鹹有鹹。」我笑笑地說。她點點頭,見我吃得滿意後才放心回了臥室,說要小睡會兒,轉身就進了暗暗的房門裡,布丁也自個兒不知溜去了哪。我翻開書包拿出了水壺,開始就是一陣清泉過喉;我再次將碗擱在了腿上,看了看她走進的陰暗處,又看了看碗裡的甜不辣,和小時候一樣,我仍覺得很好吃。 幾年後的某一月,我因許久未見著布丁,狐疑了一陣,就問了她:「盛婆婆,怎麼最近都沒有看見布丁呀?」見她怔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後便說道:「布丁走了,上個月就去了,我把牠葬在了別處。」她的聲音平靜的如雲煙,眉頭是那樣地沉。她撇開了我的臉,自己做著事,嘴巴扁了扁,欲說些甚麼,卻又吐不出來。嘆息的心情使我不知做何表情,我抿抿嘴,囁嚅地私語了幾句,便點頭示意的走了。 自小布丁就陪伴著我,如今年事已高,離去自也是情理之中。但那玲瓏的白影,是處在我童年中的一片純真和歡樂,一時之間,便也是難以割捨。那盛婆婆又當如何呢?她的心又該安放於何處?布丁這麼一走,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人了。 後來父親告訴我,盛婆婆被她的兒女們接去了,說是不放心她一人住著。那時我已上了高中,將近有了兩年多都未曾再見過她。而我們家對面這幾年間搬來了一位和藹的奶奶。她愛好園藝,將家門前裝飾成了一面活生生的翠屏風,季節來臨時,還會開著木芙蓉和許多各式各樣的花卉,但可惜的是並沒有當年的大波斯菊。我這人十分健忘,又有一回忘了帶鑰匙,奶奶便邀請了我去她家作客。我坐在柔軟的沙發上,奶奶笑嘻嘻地招呼我喝茶,沒多久她的兒子就回來了,然後她的小孫子在搖籃裡哇哇的叫著。客廳頭頂的黃燈映在茶几的水果盤,削成半月形的蘋果似月亮在發光,透著一股柔暖的餘暉。奶奶問我:「要不要吃些水果?」,我因著禮貌吃了一片,只覺得這蘋果真甜,真甜。 盛婆婆再度回來居住時,我已臨近畢業,即將離開家裡。她看見我時,驚訝了道:「妳是阿筑嗎?妳長好大了!」。其實最多不過是兩年多的光陰,我的容貌想必不會有過大的落差。但她看我,和我看著她;如回憶能夠縮短光陰的尺寸,像濃縮了整整一個四季那般,莫不就如她看著親手撫育的波斯菊,從一顆虛渺的種子生出根莖,再由菲菲茂葉至繁花盛放。在她眼裡,或許我的人生正處於盎然的夏季。 盛婆婆這一回來後,不知怎地,父親所種的花果常常被人攀折,家外掛著的幾把傘也都不翼而飛,街訪鄰居零散地也都丟了些小東西。後來父親在盛婆婆家的車庫裡發現了丟失的傘和一些他人遺失的物品,但因著大家都體恤她的年邁和長年的交情而並沒有追究,隱隱就積了一處灰色的塵在心頭兒。 母親告訴我:「她病了,怕是自己也不知在做何事。」我五味雜陳又心澀,只告訴父親別太生氣;說了說她從前的好,也許就能蓋了現在的不堪。後來有一次,父親的山茶花開得正盛,嬌嫩欲滴、柔桃軟粉,卻被盛婆婆折了。父親大為光火,一上去就找她理論。父親氣洶洶地說:「妳折我的花要做甚麼?花開在那多好看,妳去折它做甚!?」,盛婆婆糊塗地說:「我沒折你的花呀,誰折你的花啦!」,接著就是你一句我一句的爭執,最後父親憤憤的說了句:「妳若是想要,我就直接給妳。別再亂拿別人的東西了!」。我只站在旁邊,楞神的聽她喃喃的說:「誰折你的花啦…誰折你的花啦……」。 父親氣得不願再和盛婆婆說話,而唯一會和她交流的,便僅剩下那位和藹的奶奶。但盛婆婆的病愈發地嚴重,有一回,她甚至將奶奶門前的盆栽一個勁的整個搬走,氣得她也不願再和盛婆婆說話了。那時我已北上,在家的日子已不那麼多,偶爾回來一趟,就站在盛婆婆家的窗外,看能不能瞧見她一會兒;但我也只看得見連條縫隙都沒有的窗簾,和聽見她念著佛經微弱的聲音。 我心中拉扯不已,一來父親生氣是情有可原,而盛婆婆理虧的緊,自是不能說些甚麼。但我心底深處的一角,卻難以相信她會變得現在這般難堪。從前對於草木擁有憐愛之心的她,竟會去攀折他人悉心撫育的花朵;從前我不知道,原來人也和花一樣會失去它原本的光彩,而凋零的時候又會是這樣地令人苦悶和難受。我內心是知道的:「她病了,她病了!」 某一次我回家時,父親告訴我盛婆婆今天來找了他。盛婆婆告訴我父親,她夢見了哥哥向她求救;她說:「我夢見阿宇啦!他一直跟我說,盛婆婆救我、盛婆婆救我!」,隨即又塞了幾張符給我父親,叫我父親一定要相信她。父親深知她一片好意,便就沒有拒絕,而幸好的是,哥哥也並沒有出甚麼事情。而此時此刻,無論盛婆婆說得究竟是真是假,我卻已明白,縱然她已病入膏肓,甚至瘋癲到失去了自我,在她的心中,卻仍時刻牽掛著我們兄妹倆的安危;儘管父親與她鬧得不愉快,身邊的人都已離她遠去,卻仍還有回憶的一抹餘溫在驅動著她的靈魂。我雖知道她的軀殼已步入了深冬,但我知道,夏日的光景定還殘留在她薄弱的根葉內,閃爍著零星的生機。 最後一次看見她時,是在車庫的鐵捲門前。她坐在輪椅上,身著一件暗紅的棉襖,頭頂戴著粉豆沙色的毛線帽。我的眼睛不好,一時認不出是她,瞧了一會兒,確定沒認錯人後,才柔柔開了口叫道:「盛婆婆。」她聽見了我的呼喚,但她沒有像從前那樣,拔高嗓子、叫喚我一聲阿筑。只見她朝我微微一笑,點點頭,她笑得很淡、很輕,如天邊的一抹雲煙。 之後她便搬走了,沒有再回來過。而我每次回家時,總會站在欄杆前看那遠遠的山景,還有那已被剷平、改為停車場的雜草叢。然後我又會走到另一側的欄杆,看對面奶奶種的芙蓉花。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木芙蓉是會變色的,我看著它從白色變為粉色再變為桃色,好像那年初夏盛開的波斯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