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華岡文學獎 散文組 佳 作
放手 文藝三 蔡景全 「這種天氣居然還撐著傘,一定是剛進來的大一菜鳥吧?」 這天早晨,下著小雨,風卻像在控訴著這幾天來被太陽壓抑著無法歡快奔跑的苦悶般,路上的樹枝都被它颳的彎了腰,這就是標準的文大天氣:風大雨小。 在這樣的天氣下,撐傘幾乎不具備保護效果,反而極有可能因此而損壞,人們更加傾向於防風外套,而剩下那群依舊撐著傘的人,則被嘲弄為菜鳥、勇士。 而我,始終是被嘲弄的目標之一。 這是我來到文化的第三個冬天,潮濕而冰冷的空氣總是使人昏昏欲睡,就在旁人的嬉笑聲及朦朧的睡意中撐著傘抵達了教室。 「傘王,我要去買杯飲料,借我你的小藍藍如何?」忽然,一個身形微胖,全身溼漉漉的男孩勾住了我的肩。 這個人是月曉半,從他那現在仿若落湯雞一般的慘樣便可以知道,此人便是絕對的「防風外套擁護者」,而如同文大學生對「撐傘派」的恥笑,從我大一第一天拿著傘走進教室的那天起,他總會時不時的拿我開玩笑。傘王的稱號也因此而來。 「甚麼小藍藍,我的傘是有名字的!而且不接受外借!」我嫌惡的挪開他的手。 就如同「防風外套擁護者」對「撐傘派」的輕視,我對那些身穿防風外套的人也沒甚麼好感:能夠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走進教室,為何要讓外套夾帶著雨水,全身溼答答的呢? 「是~叫他風鈴行了吧?一支傘還取什麼名字,中二不中二。」月曉半嘟嘟囔囔的走出了教室,徒留著一道從他外套上滑落的雨水。 被這個無禮之人稱做「小藍藍」的雨傘,是我的「風鈴」。三年前在便利商店,60公分,那靛藍色的傘身,進入了我的視線。 她成為了我三年來的「專屬佩傘」,鑒於陽明山的天氣,天氣晴我也帶,天氣陰我也帶,帶著她四處奔走也漸漸地成為了我的習慣,每當下雨時,挺立在雨中為我遮風擋雨的,一定是我的「風鈴」。 當然,除了拿他遮風避雨外,我也做過許多蠢事,像是「我有一傘,能逆天地」、「誰也無法進我半尺之內」這種事情我就不提了。 而為何會取名叫做「風鈴」呢?與其說我取的,不如說更像是天注定,在沒有下雨的天氣裡,我每天給它換一個名字,諸如玫瑰、海棠,這類庸俗的名字。而在喚它「風鈴」的那天,天空下起了雨,彷彿它選中了這個名字,恰如那個我很喜歡的風鈴草花語: 一生只愛你一人。 「那麼今天先講到這邊,我們下禮拜再繼續。」 「謝謝老師。」 「老師再見。」 時間過得如此之快,兩小時的課在手機與聊天中落下帷幕。說來也怪,上了大學後,也曾想脫離桎梏,像坐在前排的大神們一樣專心聽講,但隨著時間推移,也漸漸的跟隨眾人的腳步,沉淪在這些東西裡。 似乎我的一生,都在一次次的抉擇與放棄中妥協,總是狠不下心戒掉貪玩的嗜好,別人在用功時,我在看小說;別人在玩樂時,我在打遊戲。 「你啊,就是眼高手低。」 媽媽的這個評價,似乎成了我人生的簡介。 「傘王,老師說作業什麼時候交阿?有什麼相關規定嗎?」 剛下課的樓梯人聲嘈雜,月曉半擠過人牆向我這邊靠近,周圍的人群瞬間聚攏,後面那人凸起的肚子都頂到我了。 「期限一月二十、字數最少三千字,至多一萬字、主題是寫實文學……你都沒有在聽課的嗎?」我翻了翻白眼,身子略縮了縮。 「知道了,感恩老大、讚嘆老大!」他笑嘻嘻的拿起了手機。「誰有空聽老師上課阿,跟女朋友傳傳訊息、看看影片他不香嗎?」 「這就是你帶著兩顆耳屎上課的理由?」我撇了撇嘴,不再與他說話。 就這樣,在這悶熱又壅擠的人流以及月曉半有一搭沒一搭的背景音下,我們順利的到了三樓,而看著從走廊匯流進樓梯的鮭魚們,我衣服裡的汗又多滴了三滴。 「欸欸欸,看來外面的風還挺大啊!」月曉半戳了戳我的手。 「對阿,從七樓下來,每層樓的垃圾桶都倒豎著幾多殘花。」我緊了緊拿著雨傘的右手,看著這以每十秒移動一層階梯的隊伍,故作幽默的說。 「文化的風,有什麼好懼怕的呢?不過就是大了點,需要精細一點的操控,哪邊有風,就把傘面轉向那邊,並用手抵住最前端,千萬不要收傘,一收傘你的傘骨就斷了。這群斷了傘的菜鳥,一定是受不了強風,收了傘,結果卻被風吹到另一邊開花了吧!哼,你們還太嫩了!」我心裡想著。 越過了陰暗的紅色鐵門,二樓的玻璃落地窗為我們昭示著外頭的天氣,此時以不復早上的小雨,取而代之的是仿若末日一般的情景:只見女同學身穿白色防水外套,出去不過數秒,白色竟沾滿了雨水的黑,伴隨著該名同學「婀娜多姿」的步伐,再加上時不時出現的慘烈叫聲,無不向眾人宣告天氣的慘烈。 「是時候展現真正的技術了。」 我將傘套拔下,在身前挽了圈「傘」花,隨著擊發了雨傘的板機,「碰」的一聲,風鈴便盛開在眾人的目光之下。 抬了抬側背包的肩帶,拉攏外套,走出大恩館,隨著「趴搭趴搭」的聲音響起,我施展著我那套「御風訣」,踏上了回家的路。 「天空好像下雨,我好想住你隔壁……」 在我邊與風雨對抗邊在雨中哼唱時,月曉半挾帶著雨水擠了進來。 「謝謝謝謝,讓我躲一下雨。」月曉半轉頭朝著我笑了笑,絲毫沒有身為闖入者的自知之明。 「你外套上的水沾到我了。」我拍了拍外套上雨水,將雨傘朝我的方向又拉了拉「你不是認為用雨傘的都是菜鳥嗎?怎麼還來蹭我的傘?」 「唉唉唉,傘過來一點……此一時彼一時嘛,我這件外套要是淋久了,裏頭的衣服也一樣會濕掉,這時候就只能麻煩傘王大人啦。」 我瞥了他一眼,轉過頭,徑直往前走,不理這個二貨。 「等等我啊。」 走著走著,我們來到了仇人坡。 這時的仇人坡,看起來又比大恩館前面淒慘不少,滿地「黃花」堆積,戰場般的凌亂,這邊一隻傘柄,那邊一支傘架,看吶!還有一塊帆布掛在旁邊的柏樹上,還有三三兩兩的學生因傘被吹壞而無所適從,可謂是「斷壁殘垣」。 此情此景,我不禁感慨了一句:「真是『此坡仇人不相見,卻使愁人更相逢』阿。」 而此時的月曉半不知是天氣冷還是被這景象嚇到,臉色看上去都有些煞白,顫抖的說道:「要不你還是把傘收起來吧?我怕你雨傘斷掉打到我。」 「滾滾滾,會怕就給我走開。」我半開玩笑的把他趕離我的身邊,怎知他就這樣衝了出去,留下在風中凌亂的我。 「傘王,小心點,明天見。」伴隨著他的這句呼喊,微胖的身軀敏捷的消失在我的面前,看著那在雨中自由奔跑的身影,我不由得有些恍惚。 「他怎麼能夠那麼輕鬆?」 回過神來,慢慢的走在仇人坡,享受留在空氣中的那一抹寂寥,看著大雨灑落在地上濺起的水花、人們因為不想淋雨而快速奔跑的腳步,又漸漸的讓我閑適了下來。 除了那些渣渣們因雨傘失控而響起的尖叫聲。 「啊!」 又是一聲尖銳而又難聽的叫喊聲傳來,聲音來自我前方約莫七公尺,身處於交叉路口的女生。 而我沒有多想,也踏入了這片區域。 霎時之間,從左邊襲來一陣強風,讓風鈴瞬間撐起,將我拽向右邊,我怕風鈴開花,只能向右走兩步,並將她轉到左邊來,接著向左轉,用肚子抵住傘柄,擺出刺槍術的姿勢。風鈴的身軀緊貼著我的雙臂,瑟瑟發抖。 「碰」的一聲巨響,一把開了花的雨傘從我右側飛過,原來是剛才的那個女生,她沒把傘抓穩,傘就這樣飛出去了!只見那個女生小跑,試圖要將開花的傘撿起來,可又一陣風吹過,把她的雨傘吹到了布告欄底下。 那個女生身上穿的茶色外套被染成了黑色,連帽子處透出的白色絨毛都染上了灰,而原本應梳理整齊的秀髮也四處亂竄,整個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同學,要不要過來一起撐?」看著她那狼狽地模樣,出於善心,我向她提出了邀請。「前面仇七再買一把雨傘吧!」 語畢,那個女生卻是呆呆的看著我,沒有任何動作,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看見她的嘴角逐漸上揚,最後卻是到了令人感覺有些癲狂的角度。 「放手吧!哈哈哈,你再堅持著什麼?反正你終究是要一身濕的,你現在不也接近全濕了嗎?不如就放手吧!放手吧!」 我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只聽見「唰」的一聲,右側也來了一道風,在猝不及防之下,風促使我的身子朝著左方轉。 風鈴,她還是開花了。 我全身暴露在雨水之下,兩道不同方向來的風,讓我沒辦法將風鈴收回,甚至,風鈴的傘骨與帆布在剝離! 「哈哈哈,開花了吧!淋濕了吧!你終究是要放手的,放手吧!」不遠處的女孩依舊如若顛瘋般的笑著。 「好像……真的沒有辦法了……」 我知道的。 我知道我終究還是得放手,這是每支傘的宿命,看看大恩館垃圾桶裡的傘,看看這仇人坡上的殘肢,他們也曾想要違抗宿命,但最終的結果,也終究是化為一縷「傘魂」。 我知道我終究還是得放手,這是我的宿命。 「放手吧。」在冥冥之中我仿若聽到風鈴在喃喃說著。 這是天注定的,我知道,在將他取名為風鈴的那天我就知道了,恰如那個我討厭的風鈴草花語: 放手。 從那之後,宿舍角落的傘架消失了,多的,是掛在門上的一件防風外套;雨中盛開的藍色風鈴彷彿只在記憶之中,而在茫茫人海中多出的,是一襲白色風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