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華岡文學獎 散文組 第一名
一線天堂 文學四 王子瑞 穿越門口的她隨即招呼著學生坐下,一如往常,嗓音依然尖銳。「很簡單!但這還是一場考試,你們至少態度要拿出來一下。」 站上中心,不忘掃射一個半圓,使自己畫為圓心。這時的她從包包掏出牛皮紙,題目似乎不多,上下來回擺動著試卷,又走下講台,紙張開成了扇,左手從側邊數著縱列的課桌,從最後一排逆橫向。趁著她碎念的同時,鳥獸散狐猻閃。我放下翹著的大腿,悄悄滑下課桌。接過還帶些溫熱的紙,拉開筆袋、掃描整張試卷。幾篇閱讀測驗,就是指考試題重新排版,選項沒改答案沒換。 「這考試沒過你們休想畢業,不想大家已經考上大學到處玩,你還在重補修吧?」重補修?我朝著班上沒打算繼續升學的那些人投去惡意的笑容,順手將筆塞回筆袋,他們早已舉旗投降,純白的考卷。 一顆紙球拋物線丟到了我的桌上,旁桌將整個身軀縮抱著,剩下那顆頭暗示性朝右排的方向晃了兩下。順便抬起脖子偷看,但其實根本不需要如此,老師滑起了自己的手機,大家浪潮洶湧,丟來傳去。聲音一步步試探著老師的底線。 「記得檢查考卷,就不要到最後有人出事,我不會給任何機會,我提醒過了。」她抬頭望了一眼。 聲音劃出去的步越來越大,紙條升級成了聲帶,教室裡回到原本鮮活的氣氛,愉悅的丟下桌上試卷,不分男女已經聊在了一起。十一點鐘聲響起,旁桌們丟下放歪的試卷抄起籃球轉身便往球場衝去,捲起一陣風。我暗暗碎嘴,彎下腰拾起被吹落的卷子。不可能!腦無法判斷眼睛反射回的影像是否只是錯覺,抑或是嘲笑那些吊車尾得了現世報。 一頁嶄新標楷字體,「第二大題六十分」。 左手伸向剛拉上的筆袋拉鍊,一雙手便已經打斷我的意圖。抬頭迎面撞上她的眼神,她一句話都不必說,臥蠶下的笑已彰顯著捕獲獵物的心喜。趴睡的那群學生們爬起來,面向了我,他們的眼窩全是黑的。 跌下木椅,大聲呼救卻發不出聲,她下了腰,現在她的眼神和那時的他的一樣。 「你會被害。」「你會因為疏忽而中了。」他對著我的命盤嘆氣,「你會得病的。」 她越來越近,眼白漸漸黑漆。肌肉終於掙脫腦的掌控,向後一跳,腦門就這樣撞上了床板。 這是第幾次了?摀著剛剛的震盪,情緒便壓了上來,把臉埋進枕頭裡拒絕醒來,為什麼不這樣死了?反射性地朝空氣無力地踹了幾腳,疏忽二字盤據我的腦,縈繞盤旋揮之不去。 「你會被害!」「你會因為疏忽而中了。」「你會得病的。」 抓起手機,解鎖後的畫面依然停在露得協會對於感染途徑的宣導,「謹記三件事,無套母子與針頭,只要沒有這些事,感染機率為零。」網頁下滑的最後,鮮紅的標粗字體,粗大的血紅絲帶。 這一個月來循環撥放那晚的細節,中和快速道路旁的大廈,我們的第一次見面,電梯裡他的掌心溫熱地從手傳到胯下,硬挺,我們都是。他的唇咬上我的耳垂,不甘示弱捏起他的乳頭,眾人皆睡我們獨醒,安分被我們留在門外。被他推進浴室,看進他的單眼皮,輪到我咬上他的唇,挑逗他的後庭,越發堅挺,我們都是。只差沒有進入,我的手套弄著他,在彼此的喘息間,他白色的體液噴在我手上,溫熱;那一夜後,他便從我的軟體中消失,當天回到家洗澡時,才注意到手上有個不知何時被刮傷的口子。 病毒從那晚射在我手上的傷口進入,早已在體內複製再複製,透著血液上串下連,那些螞蟻在嘴裡撕咬,企圖使自己振作卻立刻被疼痛反噬,什麼時候口腔又破了一個白色的洞,那是他們開的口子嗎?胸上起了一顆顆的疹子,宣示他們的領地,鏡面反射,牢套更緊實的纏上,似蛇。 手機滿是愛滋有關的搜尋結果,畫面顯示著各種急性感染的模樣,全搭得上邊插得上話,我內心渴望著一個答案。 翻身面著房燈,雙手搭在咽喉上,也許不活了也是不錯的選項,腳就持續地踹著,床腳的書堆滑落,《紫花》再來便是《荒人手記》,《斷代》緊追其後,企圖以聲音撞出躁動,就這樣磕碰二聲,大小雨點,落地迴響。 螞蟻爬上了腦幹,在呼吸即將被掌握住的那霎那,聯絡在紅絲帶工作的喬伊。「你晚上來找我。」喬伊的嘆息,便掛上通話。 撕咬的力道緩和了,喬伊再一次強調,低感染風險,一個內心永遠清楚無比,但都不願相信的答案。如此心不甘情不願,就是承認期望著暗示,被人暗示、遭人暗示。依著牆,無力地滑落到地面,房間裡就剩下一地的雜物與壓抑。 離開高中校園後私約了熱於幫學生看相算命的美術老師,他約在西門町一處我不可能再踏進的茶室,視覺復古地讓中世紀盔甲與南美圖騰相遇。他遲到了,一坐下就眉頭緊皺,似乎思考著究竟何時我早已走上了叉路,拿起那寫滿我人生故事星辰連結一塊的黃紙,意味深遠的勸戒: 「這三年你身體要顧好。」不解。 「你不應該是同性戀。」荒謬。 「虛歲二二到二四,尤其二四歲,」他停頓下深吸口氣,「高機率會得性病,你心境會走不出去。」窒息。 不解荒謬窒息,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呼吸。 看著黃紙上批點的硃砂,在健康這塊大大的劈下,我想反抗,企圖找尋破咒的契機。時間不對!時辰不好!沒有這麼糟!被三句話驚恐的我胡言亂語,那時我已到樑前。 意淫著早已成婚的堂兄,在被襦裡射的很濕很熱很脹,童貞道德不倫快感,那是我的第一次,但不想承認。享受著不倫的刺激與荒謬,幻想著被兄長按在牆上的非禮,那年我十歲,是個連同性戀都不能理解的孩子,只知道自己正犯下在當時社會無法理解的罪。罪這字何來的重,對一個十歲的孩子那是如此的殘忍。也曾試探性地詢問從小就頂替母職的阿姨,對於同性戀到底是什麼看法?在隧道裡摸索著會隨即被吞噬的那條路。「那是生病!他們並不正常!」坍塌了。嬌小的她盛怒著,那是不能理解的表情,「不要亂學,會得病的。」 會得病的,那句話在我記憶裡深深烙下。 被血染紅的白布掛在咽喉上,只差那一腳,他踹下了。 已經忘記我怎麼結束了那次會談,峨眉街的地磚膨脹破裂,各種同志族群友善商家都成了勾引夏娃的蛇,六色旗的驕傲會被我的血玷汙,總有一天。穿成這樣有什麼好驕傲的,我暗暗碎嘴,正巧遇上剛結束遊行的紅樓。理性上來說,我不應該對自身的性感到憐恥。遊行時看見他們穿起那單薄的內衣褲,彼此的手在股溝間徘徊,展現自身的肉體同時高舉著象徵我們的六色旗,是的,我們的,但錯的是我還是他們?儘管我已深知這是性解放最基本的傳達方式,但究竟多少人是因理解而行動?還是依著人類好色縱慾暴露的本性,在本應宣揚著我們沒有不一樣的遊行裡,放任自己的渴望擱下更深的鴻溝,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明明注定交配不再具備繁衍如此神聖的價值,這一切只是貪歡,不具生命本體的存在,何以得來驕傲? 所以,驕傲等於縱慾,縱慾等於得病? Negative到positive,一到了十,多了那一條線,快篩的第二條紅線,即是燃燒的罪。帶罪者應為他的行為付出代價,連帶著他的族人,多瑪城無一幸免,我們全是。任由我們落入地獄,你說的,不正常。 腦海閃過那晚,他的掌溫與渴望沿著腰部而上,胸膛間滿是齒痕的浪蕩,指腹撫摸著皮帶壓痕,嘴角齧出了血,酒窩泛紅,悶哼間,在體內繳械了溫良恭儉讓。 溫暖的體液,良知的毀滅,恭敬的咬痕,儉省的道德,讓步的自己。 耳機裡故作興奮的音樂掩藏近乎崩潰的心,彩排著無數次,如果成真了要如何跟家人解釋,但同時矛盾的求天跪佛,渴求這一切只是胡思。旁邊騎樓上的店家們亮起了燈。六點,喬伊早捎來的篩檢地點與開門時間,小腿已開始融化,胸口的紅疹似乎伴隨著冷汗爬上頸部。 走上靠近警局那一側的旋轉梯,每踩一步深怕被發現,糊塗迷信開始與上天做起了自以為是的交易,「如果這次能沒事,我不會再約。」祂自然沒有回答我,畢竟我違背了祂的旨意。那扇在google map上滑過無數次的玻璃門,招牌下懸掛著滿滿的彩虹旗與各式自我激勵的標語。鞋底在地墊來回摩擦,汗濕溺死了腳掌,無數次收起企圖拉門的手,身後傳來喧譁的嘻鬧聲,三男兩女醉酒從我身後經過,跌跌撞撞走向商圈。他們腳踩的成都路,一條界線透著上商圈耀眼的霓虹直到昆明醫院,我腳下全是紅樓遮掩下的陰影,這兒見不了光,莉莉絲反抗上帝的命令而被貶入地獄。 我也曾在那,正常世界。 我違背了祂的旨意,在此,在這,但明明這是祂給予的。 「是不是如果得病了之後,會覺得你沒了那個資格得到愛?」儘管喬伊用一句話戳開了一切,看著他衣服上的紅絲帶迴紋針,喉頭緊縮。 扎破手指,血滴落在combo test的試紙上,滴上快篩溶劑,血被純淨的溶劑沖開,順著紙片蔓延,衝向測試區的溝槽,宣判的時刻,喬伊蓋上鐵蓋避免我直接撞見測試結果。 最安靜的五分鐘,窒息的五分鐘。 「不管如何,你都不會是一個人。」喬伊接著說,「那我打開囉。」一線還是兩線,地獄?天堂抑或著正常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