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華岡文學獎 散文組 佳作
於週年 中文碩一 宋蔓清 我爺爺是在我生日的前六天走的,以至於每當我的農曆生日將近,我都會更先想起我的爺爺。我是如何度過這一年的呢?我原以為我會悲痛到陷入難以解脫的困境,而或許是我的成長與經歷所學最終讓我能夠理解思考這件事,若然有無法解脫的愧疚折磨,大抵是心中有所遺憾。 我是多慮而憂心忡忡的人,在很小的時候我就模擬想象過親人的死亡;因為這是這個世界作為生命的我們唯一所知之事:如果我們存在,我們一定在某個時間點上安排了死亡,只是我們未能知道確切而已。正如史鐵生所云,死是不必求成而必然來臨的節日。想象的結果是證明我沒有能力承受,應該說,沒有人會真正準備好面對親人的死亡。於是那個「必然來臨」的未知時日總是折磨人的,你永遠不會準備好的,它總會在出其不意時重擊,讓你懊悔於每個被你放過的時間碎隙的信息,你回頭時會覺得那曾都是你無能為力的證明與本有可作為的暗示。 也許死亡就是懲罰生者的不作為,我時常這麼想。 那段時間我嗅到了一些氣息,敏感如我,油然心裡有混沌與不能把握的一團,我看見爺爺以一種肉眼難追的速度衰老下去,2020年初的沉重的氣氛壓垮了他的背,他那日掃墓上山,遠遠地被拋在眾人身後,就像是被子輩孫輩,也遠遠地留在了過去的生命裡。 在生者還能回憶的場景中,已逝者的身影將是永遠不能解答的謎,我常常會想起,在回來的路上,我坐在副駕駛,後排的爺爺跟我說話: 「孟寅,我說給你聽著…」 他到底說了什麼,我永遠也無法想起來,這將是我一生不再得知我爺爺對我最後的話語,因為那時我就像倏然回避這個場景給我帶來的所有暗示而抗拒著他即將對我講述的話,我願意它只是最平日尋常裡,爺孫間一個諄諄不倦而另一個半聽半心不在焉的場景。 因為爺爺大概知道自己的命數,而我也知道他知道。 我們的血液思想這樣相連貫通著,證明著生命傳承的意義。 車在路上迎著落下的滿天餘暉,就像整個生命都走進一片光之中。搖搖晃晃,關於那些有意義的,沒來得及賦予意義的,和光同塵。 我當然知道人會死,我也會死,我甚至目睹過在我眼前瞬間被剝奪去的生命,無常到無法感歎,可是只有爺爺在我面前被定義為死亡時,我才如此真實地被它所籠罩,並且持續影響著我的一生。我討厭一切停不下來的東西,持續不斷的滴水,噪音,最重要的是時間。它們都包括一個內涵,不可掌控,不可逆。我坐在那裡,還握著我爺爺的手,我察覺到它明明還有溫度,卻更知道它即將變涼,無可阻攔地冷下去,直到和這個世界同一溫度。人的無能為力,毫無辦法,此刻都淋漓盡致。就在那一刻,我「幾乎恨上了所有人」。 我爺爺走得太急了,以至於所有痕跡都只像是他剛離開不久,樓下在辦喪,而二樓他換下來的衣服還堆在洗衣機上,小桌上的烘烤機裡還放著另一半的甜梨,那是我爺爺兩百塊從我姑姑那裡買的,因為愛吃,甚至都沒捨得吃完。我就坐在我爺爺昨天還睡過的床鋪上,茫然地在想,一切都是繼續的樣子,我的爺爺只是剛離開不久,區別只是他不再回來了。髒衣服也不用洗了,他愛吃的那半邊甜梨也沒人吃了。在被打擊到不能思考的我混沌的腦子裡,卻想起了很小時候我曾在這居住時的事情,於是我下樓去了爺爺的書房,在他書桌抽屜的最底下,找到了壓著的我第一次上報紙的作文。 我痛哭到幾乎崩潰。 我是親眼看著我爺爺是如何把那份報紙買了好幾份又複印了好幾份,然後放在這個抽屜裡的,時間沒有改變過我記憶裡的任何細節,以至於這些翻起來就像是時間的壓片,不斷還原印證著我的回憶,也正像我爺爺甚少改變的一生。 辦喪事的大堂正中曾經掛著我太爺爺太奶奶的像,是黑白的,但我從來沒有為此害怕過。而當它因喪事被摘下來時,我忽然意識到,在我的將來,我的子孫後代也會這麼理解我的爺爺,而假使我有後代,從此刻起已與他們有了不可逾越的鴻溝:他們最終沒有產生過生與生的聯繫,而從此刻起他們的「太爺爺」也只能存在於我的講述之中,是一種符號般的概念,是轉達他給我帶來的所有人生的溫暖、指導、喜怒哀樂的永不感同身受的不真實理解。 我是如此的悲痛哀傷,這種認知幾乎瞬間擊中了我,我才只有二十來歲,我的一生還很長,但是在這短暫開頭的前生,我的爺爺已經留在了這裡,而不再參與知曉我的將來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他能形述的也會越來越模糊而難以具體,終究有一天我會連那種無比重要的感受也描繪不出、傳達不到。而我也永遠不能期冀我的傾聽者能這麼與我同步。 太爺爺那輩通共只有我大爺爺和爺爺兩個孩子,而在我爺爺去世的半年多前,大爺爺也走了,於此刻我忽然覺得這半個多世紀來陰差陽錯因人世沉浮而未曾重逢[i]的一家又得到了團聚;我不知道是否存在這樣的世界,但我只能這麼簡單地去想。爺爺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他一定,也終於去向他們彙報情況,講述他在這世間離開父母以來的歲月艱辛與思念,而他們一家四口也終於團圓了。 當我的家人們聚在一起談論我爺爺去世的原因,他們講到了幾個月來的疫情讓老人家悶壞了。因為不能外出,我爺爺在這小院裡十分困頓,想念園子裡的菜,不能出去勞作讓這個半生農民的人憋屈受挫。上些天家裡人送來一大包口罩,他也終於能找機會遛彎透氣去看看園子的菜。 但是勤儉了一生的爺爺也沒有捨得用這一次性的口罩,總是回來之後晾在二樓的掛衣夾上,等下一次出門再取下來戴,以至於那天我一上二樓就看見晾衣夾上孤零零懸著的粉色口罩。它在午後的陽光輕風中微微打著旋,我仿佛能看見細塵漂浮而起。裡屋的檯子上就堆著或從我父親或從我二叔姑姑那裡送來的口罩。然而一切匆匆,都在此刻的寂靜成為不再解答的沉默,它們被要求放過,最後對我陳述。於是這一刻只有我停在這裡理解了這一瞬這一場景對我的意義。我覺得我重新和爺爺對上了頻率,以一種令人心安的方式感應了。 那一天的陽光依然很好,就像那天掃墓回來的路上,我們的車所面對的朗朗日光。我們就像走向過去,也走向了未來,生者與逝者揮手再見,而在某一處某一刻又將重逢。 [注] 筆者太爺於時難來臺,輾轉半生,至兩岸允許互通方返鄉探親,時太奶奶已過世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