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華岡文學獎 散文組第二名
武生 文學二A 張辰瑜
小六那年,我在所有人面前打了一排飛腳,我說我不想進文戲組,也不想學旦角,老師們交頭接耳,是我的老師先開了口:「來我這裡吧。」我就這麼破了格,進到了武生組。 進組的第一天,我跟在阿鴻後面,軒與我並排著,我們三人一起推開了大練功棚的鐵門。長方形的練功棚鋪著三張半五米平方的大地毯,挑高兩層的天花板頂上是八盞亮晃晃的水銀燈,後來的我才知道,那燈同台上的是一樣的。空曠的練功棚裡沒什麼人,三五個都站在毯子邊,看著一人正一圈圈地領著旋子。那時的我們還不知道什麼是旋子,只是第一次知道人原來是可以飛的。阿鴻很激動,對著毯子中間那人張口就問:「學長!你是怎麼做到的?」我嚇得一把拉住他,那可是高三的大學長呀。寂靜無聲的大練功棚裡,學長只說了一個字:「練。」而就因為這一個字,從此之後我像個傻子一樣,拚了命的與天鬥爭。 加上我們三個國一的,武生組總共九個人。國一到高三,除了國二跟我們一樣三個人、高一沒有武生之外,其他年級各只有一人,而這九人之中只我一人是女生。因為是女生,打不得,在武生組的每天我總會被學長跳過,他們不願跟我說話,我知道他們是因為怕我,畢竟一個女孩子再怎麼強悍,她終究不是男孩,只要一向大人說點什麼,是哪個學長都不願意承擔這風險的。於是,學長朝他們揮舞籐桿教導他們的同時,我在一旁透明卻又格外顯眼。 我不甘心,我也想飛。忘記性別的我逼著自己要和阿鴻跟軒一樣,他們做得到的我也必須要做到。好在國一那時我們都還小,與還沒發育的男孩子相比,只要足夠努力我確實跟他們沒什麼兩樣。然而就算如此,天賦還是藏不住。阿鴻從來就和我們不一樣,我們拚死拚活學了十來遍的玩意兒,他只須看兩眼,兩眼,就能做的比誰都優秀。 國二那年老師給了我們一個演出機會,角色只有哪吒與孫悟空兩個,必須由老師決定誰能登台。決定的方式很簡單,每人在老師前面將要扮演的角色整場走過。阿鴻推了我一把:「妳先來啦。」這是我們兩個的默契,我們都知道拉戲時老師的怒氣值是會累積的,第一個上的人雖然緊張,卻是老師最有耐心的時候,而第二個拉戲的阿鴻只要看我在前面走過一遍,就能避開所有錯誤,只是可憐了從不明白怒氣值累積這個道理的軒,每次都會在最後挨一整場的罵。「妳來哪吒吧,猴給阿鴻來。」老師放下手中的戒尺板,我跟阿鴻獲得了第一次演出的機會。 雖然在練功棚裡早已排練無數次,然而在真正站到舞台邊時,各種懷疑自己的想法還是會不自覺的佔滿腦袋。不知道是即將登台的緊張,還是因為身上的戲服實在太緊,我站在昏暗的側台,渾身哪兒都不對勁。漸漸的所有演員們都穿扮好,昏暗的側台逐漸擁擠了起來,我試圖在腦中將待會的身段套路多捋幾次,平時無數的畫面閃過腦海卻愣是什麼都想不起來。突然,老師將手搭在我肩膀上,朝著場面組的老師點了個頭,鑼鼓聲頓時炸裂,我的心臟也瞬間喧囂了起來。我永遠也忘不掉,那天被推上台時的燈光是多麼的刺眼。強烈的燈光打在台上,襯的台底下一片漆黑,我站在強光下,只覺得眼前那片黑暗像是千百雙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我。一旁喧囂的鑼鼓一刻也沒有停下,我卻只聽得見自己快要炸膛的心跳聲,直到高亢的嗩吶打亂了一切,再回過神時,自己已經站在下場門的側台了。我幾乎記不起剛才在台上的所作所為,腦中千絲萬縷,身體止不住的顫抖。「待俺掐指一算!」阿鴻宏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回過頭,台上的燈依然刺眼,他卻在那燈光中閃閃發亮,我在昏暗的側台傻愣愣地看著他,他是那麼的適合那裡。從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有些人天生屬於舞台。 若說國一時才剛進組,大家個兒頭、力氣都差不多,那到了國二國三就不是這麼回事了。十四五歲是男孩子發育的高峰期,是睡了一覺能長兩公分的時期,我看著身邊的男孩子一個一個竄個兒,自己卻永遠是一米五六,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身為女孩的我不會倒嗓。倒嗓,所有學戲的男孩子都要過的一關,每個男孩都會倒嗓,但倒的多倒的少,長大後能不能倒回來,就像抽獎一樣誰也說不定。我們雖然是武戲組,嗓子不是我們在台上的重點,但終究也會有影響,所以我一直很清楚,嗓子,是我在這兒唯一的武器。 國一、國二然後國三,我的努力從未減少,只可惜性別天花板是真實存在,線性成長的我與指數成長的他們,極限兩個字逐漸烙印在我心頭。那時正逢國三,是國中到高中的一個斷點也是離開劇校的唯二缺口,這次不走,下次再有機會可就是三年以後了。系辦外的佈告欄正公告著即將舉行的金獎大賽,報名者每人在台上表演五分鐘,由台下五位術科老師打分,最後取前五名頒發獎學金。我站在佈告欄前看著公告單琢磨著,國高中部的比賽是分開的,國一班才剛開始學戲不會報名;國二的只學了一年,基本也不太會報名,等於國中部會報名比賽的都是咱自己班的同學。既然都是自己同學,輸了也不丟臉,再一打聽,知道報名人數就算加上自己也不過才七人。我心想七取五,不求前三,只拿個第五名總還是做的到的吧?抱著也許可以鼓勵自己的心情,我向系辦遞上了報名表。 為了比賽,我的老師替我選擇了《探莊》這齣戲,由於是崑曲戲,同個曲當中會有非常多高低音轉折,我即使身為女孩也覺得非常不容易唱。老師要我在比賽前先和伴奏的笛子老師對過,我站在笛子老師面前,看著他從手提箱中抽出笛子對到嘴邊,笛聲頓時自笛中滑出,我心裡一驚,那聲響竟是如此之高。「老師,請問能換個調門嗎?這有點太高了。」我心裡清楚那笛聲絕對超出我嗓子的範圍,只要開口必定會剮嗓。笛子老師卻說那曲的調門是不能改的,要是覺得調門太高就往下翻八度去唱。我的老師坐在一旁對我搖了搖頭:「別往下翻,妳上的去的。」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笛子老師卻像是看不出我的窘迫,開始吹奏了起來。那天因為排戲,教室內有許多別組的學長姐正坐在我身後的長條櫃上休息。我抿著嘴,怎麼也不願意開口。「唱啊。」老師嚴肅的看著我,笛聲持續拉長著。「唱。」老師又說了一次。我感受到四周的視線開始聚集,那笛聲卻還是不停下。老師皺起眉頭喝斥道:「妳就破個音又怎麼了?唱!」我終於是開了口,眼淚跟著破碎的聲音一起流了出來。 比賽比想像的還要快到來,也比想像的還要快結束。那天我在台上難得的沒有失誤,下台後老師甚至對我說了句「不錯,挺好的。」我雖不敢抱太大期待,卻也開始覺得自己可能有點希望。比賽結果在當天鄰近晚餐時就出來了,系辦將所有參賽者召集到台前,從高中部開始唱名上台,我們坐在台下一面替學長姐拍著手,一面等候國中部頒獎。來了!我隨著唱名的聲音想著:第一名不會是我,第二名也不會是,第三名的機會太小,但也許會是第四,卻聽到第五名的名字也不是我,才知道自己真的是五名之外的那兩個。為了替得獎的同學們拍照,台頂上的燈又重新開了起來,台上的人排排列隊著,阿鴻也在其中,而我依然坐在台下。也許是不服氣,也許是不知道如何跟父母開口,我硬是忽視了早已植在心底的恐懼,咬著牙倔強地升上了高中部。 高中,那是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在那裡幾乎沒有學科,術科佔滿了一切,接連不斷的大小演出無視所有課表,橫躺在我們高中的生活裡。這是發展術科的黃金時段,所有人都在全力地成長著,我卻仍然感覺舞台的燈光刺眼。我終於明白,擋著我的天花板根本不是性別,而是我對舞台與生俱來的恐懼。 我總是害怕練功棚頂上的水銀燈,它們實在太亮了,照得我走不進。我不屬於那裡,雖然我不曾離開,卻怎麼也無法認同自己是個武生,因為我無法改變的性別,因為我不再發育的身高,更因為我早就以為我不是。我只覺得這個組別我進來的太輕巧,要待下去實在太難。在水銀燈下站在阿鴻他們旁邊,我漸漸不願意,甚至開始厭惡走進練功棚。我怨自己當初的倔強,卻也只能在術科世界裡不斷閃躲。我開始轉做幕後工作,開始教導國中學弟,號戲單、跑行政,甚至甘願扮演賢妻良母,在武生組裡操持組務、縫補練功的服裝道具,只為了能夠不再面對那些我面對不了的事物。 隨著年紀增長,我跟阿鴻漸漸成為最熟悉的陌生人,每天待在同一個組別裡卻幾乎不會和對方說話。我不會討厭他,因為我知道我和他不一樣,從來就不一樣。我們就像平行宇宙,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高三時每個班級都會舉辦畢業公演,然而演出的總時長有限,因此系上會在高二下學期末時進行班內評分,依照名次決定誰能演大戲。評分的方式基本與金獎相同但只取前三名,三名以後所有人的演出時間就都一樣了。那時的我對於演戲早已沒有任何念想,上場也不過是走個形式。評分後一個禮拜,名次公布了。大家圍在佈告欄前面,令我意外的是,阿鴻的名字竟不在前三。接近下課時間,我正準備離開教室,剛排完戲的阿鴻從教室外走進來與我打了個照面,想著客套寒暄,我隨口問他:「拿到第四名你會很難過嗎?」本以為只會得到簡短寒暄的回答,卻沒想到他竟一臉嚴肅又有些憂愁的說:「就算是第一名,那也是我自己……自己想辦法得來的。」對於沒有意料到的態度,我一時之間不知做何反應,心想客套幾句就趕緊離開,他卻突然一把拉住我,堅持著要說。 從國一到高二,我與阿鴻說的話不超過二十句,那天的他卻硬是和我說了半個小時。他說他很羨慕我,說老師因為他學得快,永遠只願意教他兩遍,總認為他就是應該要會。他不敢問老師第三遍,就算自己其實沒有聽懂。演出任務接二連三地壓在他身上,卻從來沒人過問他的意願。他說他很羨慕我,羨慕老師會耐心地教我一遍又一遍,羨慕當我不想要演出時就可以不用演出。「如果老師願意再多看我一下、再對我多一點耐心就好了。」我從沒聽他說過那麼多話,聽著他的發言,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在我眼裡從來都是遙不可及的,如果我也是男生,如果我也能夠學的那麼快,如果我天份也可以那麼高,我千百次地想過如果我能夠是的他,竟然也會煩惱,竟然,會羨慕我。 現在的我離開了劇校,而阿鴻繼續留在舞台,我們變得很好,雖然還是不常說話。我對於自己在武生組的經歷已經釋懷,偶爾空閒時間也會回到劇校看看演出。我總會坐在台底下,看著台上的他,完戲之後走到後台,兩人互拍著肩膀說:「最近過得還好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