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華岡文學獎 散文組 第三名
愛的吉普賽人 心輔一 姚逸 我第一次寫出這個故事,是高三學測前的作文練習,我記得題目是「穿上OO的鞋子走一段路」,要從閱卷老師的摳門手縫裡拿分的關鍵,在於闡述「換位思考」的概念,引申出同理心的領悟。摳門手縫老師說:「空格裡面要填什麼你們自己決定。」 所以我寫「穿上反對者的鞋子,走一段路」。 摳門手縫老師手縫摳門歸手縫摳門,對我們這種在八股田稿紙上不種八穀苗的學生也還算寬容。一次課堂上,她說:我知道你們學測絕對拿的出高分的作文,意思大概就是,好吧,你們這些可造之材墨水苦得發酸,現在愛怎麼搗鼓就怎麼搗鼓吧。看我們的作文,摳門手縫老師又無奈又驕傲。 無奈在於我們同意就是同意,反對就是反對,而且絕大多數都在反對,還沒有一點轉圜空間。有時候我們知道,這其實也就是一種渴望。我們都嚮往在衝刺期中,獲得一點能反骨的空間,他們說填死、撐死的鴨子被烤爛了,固然就是這麼回事。但進烤爐前再不能嘎兩聲,未免也太悲哀了。她也就放手,讓我們不為滿級分折腰,寫我們想的、想我們寫的,然後寫我們想寫的。反正這個分數又不為志願前程掉腦袋。 驕傲在於批到我們的作文時,她不會像看見寶寶積木疊的跟巴別塔,推倒下來變成誰也不知道誰在講什麼的文字泡。摳門手縫老師驕傲她的學生比起敢讚美更敢批判,還不是無頭蒼蠅的批判。我們都擁有著,或許有點太多的叛逆精神,隨時期望著推翻什麼東西。所以她說有種苦的發酸的墨水叫做咖啡,小孩子喝了不益發育,成年人卻能懂得苦的必要、酸的必要在哪裡了。 簡言之,她看完這篇作文,說你寫的真的很好,但這個議題以閱卷老師的年代看來太敏感,學測別這麼寫。 但你寫的真的很好。 對於性向的歧視,其實和種族歧視大同小異。它們都是以靈魂的敵意為藥引,加上兩公克優越,兩公克固執。孟子說人性本善,我想他所謂的善並不是向上疊加的美善,而是人類出生以來趨近於零,白紙一般的無惡。但很不幸,太多人先學會歧視,才學會同理。而更不幸地——前者往往是被教導,後者才是個體在成長過程中探索、觀察而習得。 包含我自己。 「老師,同性婚姻跟多元成家是同一個東西嗎?」 「那個不叫做家。」 小學一到六年級,整整五年,課後和週末我都待在一所隸屬教會社福機構,主要為弱勢家庭兒童開設的課後輔導班裡。平日會在學校出借的教室,週末則到教會在市區的本部,早上做禮拜聽牧師講道,下午是好玩的品格課程,最後有遊覽車載學生回學校。 某一天開始——我記得那時候剛剛升上六年級,課輔班的老師們會三不五時告訴我們:如果今天一個男生和另一個男生在一起,或一個女生和另一個女生在一起——就是談戀愛的意思——上帝會很生氣,上帝不喜歡同性戀。而且因為同性戀一次都腳踏好多好多條船,所以他們被上帝處罰得愛滋病。 同性戀——課輔班老師很認真的解釋,我想他正努力把原本快脫口而出的真實想法轉換成不怎麼侮辱人的用詞,來向孩子們解釋什麼叫做「同性戀」。他咬字的嘴巴幾乎嘔吐,好不容易講到一個段落,那張嚴肅的臉忽然露出一絲曙光,諄諄教誨地說: 「但是有些人回頭是岸,知道自己錯了,向上帝禱告、認罪悔改、開始和異性談戀愛,上帝才原諒他們。」 三年級的奕凱舉手。 「老師,如果我們家有同性戀呢?」 「那你要為他禱告,求上帝幫助他克服身上不好的靈。」 我和課輔班裡另一個六年級女生萱婷互看一眼,覺得這段對話好奇怪。 一個多月以後,某個星期三的下午,老師說我們要上凱達格蘭大道去遊行!凱達格蘭大道就在總統府的前面喔!我們要去抗議,反同性婚姻,反972民法。 大家都好興奮,又是「抗議」,又是「凱達格蘭大道」,而且是在總統府前面唉!中低年級的男生們很快意識到「抗議」可以大吼大叫,放聲高喊。這對於每天至少聽到老師講一百次最高品質靜悄悄的他們,就像拿到一整包多力多茲一樣。 我和其他高年級的學生知道抗議真正的意思和感覺——像運動會的時候一種團結的過癮。在週末,老師告訴我們牧師說每個人都要選一天去,我們會坐遊覽車到教會去,早上先聽完牧師的講道,再坐遊覽車到凱達格蘭大道去。我們還可以在車上吃便當,就像校外教學一樣。 我選了禮拜六去。 那天早上在校門口集合的時候老師很難管秩序,大家都打開書包七嘴八舌地分享自己特別帶來的零食。有人拿出樂事洋芋片,我還看到OREO跟小熊餅乾,二年級的俊豪已經忍不住把滿天星打開來吃了。萱婷給我一盒鋁箔包舒跑。 「我媽叫我也帶一盒給你。」 那天早上的講道顯得特別漫長,後面傳來中年級男生奕凱跟昱翔悉悉窣窣的交談聲「抗議!抗議!」,縱然整整兩個小時微小的躁動,但他們仍然是守規矩的孩子,知道此時此刻盡力遵守秩序,才可以成功的去「抗議」。 「到時候我要『啊啊啊啊啊啊啊』抗議!」 「那我要『哇噢噢噢噢噢噢』比你大聲!」 講道散場時他們再也憋不住了,好不容易坐上遊覽車,課輔班老師又花一段時間讓所有人安靜聽行前說明。 「可能會有記者採訪你們,知道要怎麼說嗎?」 「到時候你們要大聲回答:我要一個有爸爸,有媽媽的家!大家跟我一起唸一次,我要一個有爸爸有媽媽的家!」 「我要一個有爸爸有媽媽的家!」 「練習一次喔,小朋友,為什麼你們今天要來這裡?」 「我要一個有爸爸有媽媽的家!」 上凱道的那個時候我還不懂事,只覺得人山人海擠得大家喘不過氣,三十二度的天氣被夾在一萬個比我們高兩個頭的大人中間,根本不能呼吸,能多往前一步都是奢求。有人在臨時搭建的舞台上高喊口號,遠方一群身穿亮黃色背心的人分送扇子,高舉大大的口號旗幟。奕凱跟昱翔墊腳試著讓自己跟大人一樣高,想摸到那顆在人浪上被幾萬雙手傳來傳去的大透明球。 「反同性戀婚姻!」 「捍衛家庭價值!」 「拒絕民法納入同志婚姻!」 國中、高中乃至大學的現在,是我所接觸到的人們和深交的朋友,以及學校裡關於性別教育的部分讓我看見「尊重」的真意。不論一個人的性傾向是什麼,都不該成為他與我們不同的原因。我很喜歡一個比喻是看他們像看不同種族的朋友,像黃種人與麥士迪索人同為人類。 回想起凱道上的人群,便在悲傷之餘聞到一絲涼意。那是我親眼見到赤裸裸活生生的,最具體化的仇恨——對我們的恨意。 是的,我們。 這麼多活生生的「我們」,同樣吃飯喝水呼吸的人,原來有這麼多人恨我們。 更可怕的是這些仇恨將被硬性或軟性的傳承下去。課輔班的「上凱道抗議」,如果不去你就會被「記過」。而兩次「記過」就代表著,你即將失去繼續待在這個「免費課後輔導班」的機會。你會失去「有秉持著愛心與良善的人教你寫作業,放學後有個地方可以去」的良性條件,做回鑰匙兒童,或是讓你弱勢家庭的父母多花一筆大錢,送你去功能相等的安親班。 所以我得到的福利是有條件的,其中一項條件就是「為福利的提供者宣揚他們的仇恨價值觀,儘管你我並不能完全理解自己在仇恨什麼」。 那個時候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勁,但現在回頭,我發現這整件事情、整個在價值觀與經濟條件無意識中強制利益交換的現象越看越可怕。 國小六年級的我和其他課輔班的孩子一起恨某樣東西——甚至在我們真正了解它之前,我們已經在恨它了。 這好荒謬。 我認為一個人可以擁有仇恨,但這份仇恨留在心裡就好,只要這個人不煽動仇恨言論、不攻擊特定族群、不因為自己的仇恨影響到對待他人與該族群的方式,我認為人有權利保有仇恨想法。 我稱之溫和的偏見與無害的仇恨,而其他人完全看不出來這個人擁有的仇恨、偏見與刻板印象。 然而很遺憾的,大部分我所看見的仇恨者總是利用自己的權力與機會,不經意或不遺餘力的宣揚仇恨與偏見。 用一個好美好精緻的框架,去限制自由人自由愛人自由被愛的權利。 吉普賽人四處流浪,在歷史課本上也只有短短幾句話,敘述他們二戰時期也被送進集中營去,不提他們倖存的後代如何被看見被幫助,似乎除了作為大悲劇三百席裡的一張椅子,再也沒有一點意義。 但吉普賽人的生命韌性使他們今天仍然遍佈世界——儘管數千年的歧視仍鞭打在他們身上。 我們是愛的吉普賽人。 在愛裡躲躲藏藏,在時間裡也幾乎要被趕盡殺絕——所幸在西元2022年,在黑夜盡頭的白晝裡,越來越多人學會保有尊重,放下不論自己帶上或被人套上的有色眼鏡。越來越多國家都修法或者立專法,還給我們十七世紀啟蒙運動就被提出的第一代人權:自由——愛的權利。 很幸運我們的家園跨出這歷史性的一步。 高一那年的暑假我有幸前往英國伊斯特本,參加為期一個月的遊學之旅。語言學校放假的周日,我和幾個室友搭火車前往倫敦,正好碰上了彩虹大遊行。抵達的下午,遊行的人群已經漸漸遠去,我情願相信石磚地的不平坦並非與生俱來,而是走過的自由人踩出的無數印記。空曠的街道上殘留著激昂的、對於愛與自由的訴求。兩旁的商店與住家綁上彩虹布條,或是插上了彩虹旗,經過一面被漆上彩虹的磚牆,我伸出手輕觸磚壁上涸浮的漆。 追求幸福的愛、支持他人追求幸福的愛、父母擁抱孩子是任何性向的愛、願世界幸福的愛......我恍然,一種愛一個顏色,彩虹就這麼誕生了。 愛的吉普賽人的愛是無私又自私的,我無私的希望你幸福,希望你成為任何你想成為的人。但是請原諒我小小的自私,因為到時候我無論如何都想看見你幸福的樣子。 我想的是愛上一個人,而他剛好是男人,或她剛好是女人。 一陣強風吹來,把一面插在牆壁上的彩虹旗捲得飛揚。 我舉起手機,記錄下這感動的一幕。 |